直到月上枝头,方妈妈才从徐氏的房内走了出来。想到徐氏最后的吩咐,心情不禁有些沉重,待走到紫竹堂的拱门处,她顿了顿朝着内厨房走去。
刚到内厨房的院子,方妈妈远远的看到一个小丫头跪在内灶间的门口正抽抽搭搭的小声哭着,亮着光的内灶间则传来赵婆子厉声的斥责。
方妈妈定了定神走了过去,瞥了一眼见到她走过来而仰头求助的小丫头,径直走了进去。灯火通明的内灶间里,跪了一群小丫头,此时被站在中间的赵婆子骂的劈头盖脸。
“主子的家事也敢随口攀扯,当真是活的腻味了是么?还是说天天让这烟火熏坏了脑子,一个个的寻日里就不老实,惯会偷奸耍滑,我这一亩三分地看来是容不下你们了,赶紧让你们老子娘把你们带走!”
“妈妈,我知道错了!是我一时糊涂,管不住嘴,再也不敢了!”跪在地上的一个穿着紫色袄子的丫鬟痛哭出声,抱着赵婆子肥壮的腿,连连磕头。
其余的小丫鬟也吓得瑟瑟发抖,生怕被撵出这内厨房。
方妈妈带着笑走了进去,故作诧异道,“这是怎么了,怎么一个个哭哭啼啼的,这大晚上了,别惊动了主子们。”
看到方妈妈走了进来,赵婆子立时换了笑脸,上前迎到,“老姐姐怎么用空过来,是不是夫人有什么吩咐?”紫竹堂内有小主子,有时候会要些容易克化的小细点,就是夫人偶尔也会传些宵夜。
“这到没有。”方妈妈笑道,“我就是找你有些事。”说到这里,她扫视了一圈因为她来到而噤声再不敢嚎哭的小丫鬟们,脸上带了凌厉,“今日之事,我也知晓一些,念在你们这是初犯,我替赵妈妈做主饶了你们,下一回若再犯,定不轻饶!”
方妈妈是紫竹堂的管事妈妈,她如此发话,那便是饶她们一马。小丫鬟们立刻止住哽咽,抬头看着两位妈妈的脸上也写满祈求。
“都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谢谢方妈妈!”看到一群小丫鬟傻愣愣的样子,赵婆子没好气的喝道。
小丫鬟们千恩万谢的离开了内灶间,方妈妈才与赵婆子打了个眼色,两人走进内厅。
“今日你可瞧仔细了?”与方才轻松的神色不同,一进内厅,方妈妈便神色凝重起来,走到赵婆子身前低声道。
“看仔细了!”赵婆子也压低了声音,“今日我细细的看了一番。其一,不是生事的人。那几个小蹄子在灶间说起周姨娘的事情,那丫头就在门外,整整半柱香的时间,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其二,是个有主意的。我故意不给她在造册上画押,她劈手夺了匣子愣是让我画了押。其三嘛,这人是蔡婆子荐上来的,这就有一半可信了。”
方妈妈闻言面色缓了缓,虽然依旧有些不放心,但还是点了点头,“要是蔡婆子这么说了,这个丫头倒是可以用一用。把她安排在外灶间倒是用对了地方。”
蔡婆子这个人,她倒是知道的,若不是东海候倒了,她现在也用不着在霸陵侯府挣日子。这可不是个一般人,当年她能把东海侯府的灶上管的滴水不漏,那可是大本事。高门大户里最容易起龌龊的地方就是厨房,多少阴谋诡计见不得人的手段也都是从这里开始的。赵婆子已经是难得的伶俐人了,这不也出了乱子。
所以,当蔡婆子拉了脸来霸陵侯府时,方妈妈便把她安排在了外灶间,虽然是粗使婆子的营生,但是她的月钱那可不输给夫人房里的一等丫鬟,就是因为她暗地里还有个工作,那就是为内灶间挑选可靠的丫鬟。
霸陵侯府不像京城里那些积年的簪缨世族,进入京城不过四十多年的时间,不少仆妇杂役还得从外面买,家生子到底不够使。
“那就这么定了,夫人也等不及了,这几日你就找了卢大有,把那丫头带进来吧。”方妈妈沉吟着点了头,有嘱咐道,“这次,你可得看好了她,万不能有什么闪失。”
那边方妈妈与赵婆子在一起说着曲莲,而在外厨房这里,蔡婆子则拉着曲莲到了一个僻静的地方跟她说着内院的事情。
蔡婆子先把她推荐曲莲进内厨房的事情告诉了曲莲,在看到曲莲一向平板的脸上露出一丝诧异后,她叹了口气道:“我这一年来仔细瞧着你,知道你是个安分的丫头,从没什么不应该的念头。但是曲莲啊,你总得为自己以后的日子打算,你这辈子,才刚开始呢。虽说都是让人使唤的奴才,可你瞧瞧,就连那雀儿都知道捡着高枝去落,何况是人。你也十八了,总得为自己将来的日子早做打算。你已经卖身进了府,婚配便由了主子,难道你就愿意被随便配一个像丁癞子那样的腌臜泼皮?”
丁癞子是门房丁老福的儿子,满头疤瘌,今年都二十五六了,还没个正当营生每天就知道喝酒赌钱,时不时还发个酒疯。他娘丁婆子同样是在外厨房的粗使婆子,托了外院管事卢大有给丁癞子找了个看马房的活计,算是了了那两口子的一桩心事。现在丁婆子满心想的就是在外院的丫头中给她儿子挑个媳妇。前几日她仿佛看中了木香,寻了个由头把木香叫道一处,刚试探着开口,就被木香骂了个狗血喷头。
那日曲莲恰巧去倒污水,正听到木香骂道:“……我呸你个痴心妄想的老癞蛤蟆,也不看看你那儿子的模样,配头母猪都寒颤了那头猪。以后少打姑女乃女乃的主意,没的腌臜了我的耳朵。”
木香的声音大的厉害,不一会旁边就聚满了外厨房的丫头婆子。一时间,众人一通哄笑,把个丁婆子直臊了个没脸,她捂着脸跳着脚向人群外窜,一边走着一边回骂,“……你才是个痴心妄想的小娼妇,打量老娘我不知道你的打算,这外厨房就你整天上蹿下跳的,我告诉你这辈子你就老实留在外院当个粗使丫头吧你。看不上我儿子,你看的上谁?想爬少爷们的床么,也不掂量掂量自己,贱命也想攀高枝!笑话!”
想到这一段,曲莲低垂着的睫毛轻轻的颤了颤。惯会察言观色的蔡婆子明白她这是害怕了,对进入内院也动了心。
其实蔡婆子也有些想不明白,像曲莲这样的,明明有机会进内院却犹豫着的丫头那还真是一百个里也挑不出一个来。这人吧,生来就有往高处走的本性,这丫头不过十七八岁,怎么就能跟个老僧一般竟似看透红尘俗世一般。此时待看到曲莲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怯意,蔡婆子才松了口气。再怎么说也是个姑娘,对于自己的婚配还是有些在意的。
想到这里,她伸手握了曲莲放在身前的手,轻拍着安抚,然后压低了声音道,“进了内院,就像在外院一样,安分守己的干活,待在内院站住了脚得了重用,就算是为了留住你的忠心,主子也会给你指个上进本分的男人。”
蔡婆子没有看到的是,曲莲放在身侧的另一只手紧紧的攥了起来,手背上都露出了青筋。
“是。”曲莲开口道,过了一瞬又道,“多谢妈妈推荐我,若有了出息,曲莲定报答妈妈。”
“你能想通就好。”蔡婆子点了点头,又道,“我给你说说内院的事情,你得心里有数才好。”
霸陵候府至裴湛这一代已经两代单传,所以跟京城里那些动不动七八房住在一起的公侯伯卿家不同,霸陵候府的人口十分简单。太夫人姚氏于两年前过世,现今候府就只有霸陵候裴湛和夫人徐氏一房人。夫人徐氏有三个子女,大少爷裴劭竑今年十八岁,跟着裴湛现在在北地大营。去年冬天,北戎再次犯境,即位两年的延德帝无可用之人,将仍在孝期的裴湛夺情复职挂帅出征。裴邵竑当时已经十七岁了,裴湛就将他带身边去了北地。为此事,徐氏差点又大闹候府。
除了大少爷裴邵竑,徐氏还有一子一女,大小姐裴玉华,今年十三岁。三少爷裴邵靖今年刚刚五岁。
除了夫人徐氏,裴湛还有三房妾室。这其中,住在听涛院的周氏育有十五岁的二少爷裴邵翊;住在观澜阁的钟氏育有七岁的二小姐裴丽华;还有一个未有子女的妾室李氏,跟着夫人徐氏住在紫竹院正房后的小跨院里。李氏本是夫人徐氏身边的丫鬟,在徐氏怀有大小姐裴玉华时开脸抬了姨娘。
再来,就是住在馨香院的那位了。
关于那一位,蔡婆子并未多说,只是告诫曲莲不要跟那院子扯上任何关系。还有一点就是,虽然那一位至今没有名分也未有子女,但是在霸陵候裴湛心里,未必就比夫人徐氏差上分毫。
但是,那位毕竟没有子女,所以在霸陵候上下的仆妇心中,这候府里的女主子们,除了夫人徐氏,那就是生了二少爷的周氏。
而这一次,之所以要从外厨房调派人手,是因为不久前出了一件事。
紫竹堂专门给三少爷做饭的小厨房里发现了不干净的东西。
入冬不久,三少爷裴邵靖便开始小病不断。本以为是因为今年特别冷,小孩子着了凉的关系,所以只是请了京城有名的慈济堂大夫来诊治。几幅药下去,烧退了看着见好,可是没几日便又烧了起来。接连几次,病情反反复复,看遍了京城有名的小儿大夫,也没有治好。
裴邵靖越来越虚弱,徐氏急了,发了霸陵侯的帖子请了专治小儿病症的成太医来看。太医院的御医还是有些见识。看了裴邵靖的状况后,觉得有些不对劲。便私下里让徐氏检查孩子的饮食。徐氏大惊,命方妈妈彻查小厨房。查了几日却没有发现异状。
还是成太医亲自去内厨房查看,这一看就发现了问题。
时值冬日,新鲜蔬菜来之不易,外院采买也是每隔两日日往内厨房运送一批。这些新鲜蔬果便放置在专门的储箱之中。而这几个储箱底部,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被人换了一种木材,这种木材与储箱整体木质十分相似,如果不是散发着极难分辨的若有似无的味道,一般人根本辨别不出。
成太医将储箱底部拆解下来,在上面刮下一层木屑,命医徒拿去查验,立刻便查出了问题。这种木质来自南地蛮夷之乡,本身有毒,当地土著用提取出来的汁液涂抹箭矢。
成太医将这件事告诉了徐氏,徐氏大怒。将小厨房所有的人都拘了起来,挨个拷问。整个小厨房除了管事赵婆子几乎一个不落的被送到了庄子里。罪魁祸首更是被徐氏关押了起来,等着霸陵侯回来发落。
小厨房几乎被撸了个干净,徐氏着方妈妈挑选可靠的丫鬟补充人数。可一时间,实在是难以找到数十个可用之人。勉强挑了几个,便被赵婆子发现那个嚼舌根的丫头。方妈妈这才起了在外院寻人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