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皎洁的月光渗过了糊着窗棂的高丽纸铺洒在屋内。曲莲披着夹袄依坐在窗前,她出了一回神,又觉得有些气闷,方才伸手将窗棂推开。看着那被月光照亮的这一方小院子。
秋鹂此时被关押在后院中,不知道将会面临怎样的处置。脑海中又回荡起她额头碰在青石板上那沉闷的“咚咚”声,曲莲狠狠的闭目,将脑海中的那一幕摈除,告诫自己这跟她没有关系,秋鹂有今日的下场,也是她自作自受。
她自己的前路还不知道如何呢。
曲莲起身披上衣裳,推门走出屋子。这个小院子的斜对角就是当初用来堆放内灶间杂物的地方,此时陈松正住在里面。她走到屋前,推门走了进去。炕脚处的小火盆早就熄灭,此时屋内夹杂着一股霉烂潮湿的阴冷气息。
一眼就看到陈松蜷缩着睡在炕上,小小的男孩还微微的打着鼾,睡得很沉。今日他本该跟着裴邵靖去陈家族学念书,可惜被册封世子的诏书给绊住。但这孩子却没有荒废这一日,拿着根齐眉棍在这个小院子里练了一天。
在来侯府的路上,那姓翟的护卫为了安抚他随手教了他几招棍法,这孩子就如获至宝一般,这十几日里天天练习,已经将那几招练得十分熟练。
曲莲走了过去,伸手探进被子里模了模,男孩身上温热,她这才有些放心。一晃眼,便看到炕边放着的衣衫,正是她前些日子给他缝制的那一身。男孩将衣衫月兑下后小心翼翼的叠放在在炕边,整整齐齐,就连边角都折的十分小心。曲莲看的眼眶一热,心中却十分的酸涩。
她站起身来,将炕脚早已熄灭的小火盆重新添了炭火,直到感觉到屋内开始有些暖意,这才退了出来。
回到屋内,毫无睡意。曲莲打开屋角的一个陈旧的藤箱,将里面的半匹青色的松江三梭布拿了出来。她坐在炕边,将油灯拨亮,看着这半匹布,寻思着给陈松作件春衫。这样的天青色,正适合春日穿着。
直到寅正的梆子声响起,曲莲才将缝了半只袖子的衣裳放下。灯油已经不多了,屋里昏暗的很。她站起身,甩了甩有些酸胀的手腕,这才将铺散在炕上的布料收拾起来。
待到曲莲拎着食盒来到紫竹院正房,这才得知徐氏一大早就命人备车,此时已经独自前往尚书府。恐怕是去找徐尚书商量昨晚之事。
曲莲进了宴息处,看到裴玉华坐在临窗的炕上,手里正拿着一本书。看到她走进来,裴玉华便放下手里的书,唤她过来。
曲莲将食盒交给裴邵靖的乳娘,走到裴玉华跟前。
“昨日时间仓促,我便没有仔细询问你。”裴玉华端坐着,腰背挺拔,到有着十分的气派,“你不过是个灶下婢,去岁还是个外灶间的粗使丫鬟,如何就能说出昨晚那番话,如何就有这番见识?你今日且与我说说。我母亲昨日不过有些受惊,今日她转想过来,必然也会对你起疑心,你不如先对我说了,我也能替你周全一二。”
曲莲闻言,抬眼看向裴玉华,脸上不喜不悲,“大小姐,几日前,您曾教导三少爷,人不可貌相之理。须知这世上,每一个所见之人或都有些不为人知的能耐。曲莲确实只是个灶下婢,出身农户,没什么根基,也不像您言语所指有什么不凡之处。您所谓的见识,不过是些纸上谈兵的推测,事实到底如何,还待查验。在进内院之前,夫人便曾询问曲莲身世,曲莲出身衢县农户,自小因父母双亡,被养在叔叔陈康家中。叔叔待我如亲生,并不曾过分拘束于我。隔壁有一老儒,因受婶婶恩惠,便时常教我些字句。闲暇无事之际,我也在他家里看书,若是与寻常农女不同,便也只有这些。”
裴玉华闻言锁起了眉头,她显然有些分辨不清曲莲所言是否属实。她毕竟年纪尚幼,便是有些聪慧,却也一样是个闺阁中的小姐。思索了一会,她方舒展了眉头对曲莲道,“你说的这些也不无道理,但我必然不可能全然相信。我自会遣人前往衢县盘查,若有不实之处,就别怪我对你不仁。”
凡话说在前头,手段也不掩饰,曲莲看着裴玉华,心中思忖她果然是江门之女,到底比一些公卿家的小姐们,多了一份磊落。她笑了笑道,“单凭小姐查验。”曲莲没有担心,她前面所说,除了真实身份,其他皆句句属实,倒也不怕这位小姐去盘查。
徐氏直到傍晚时分才回府,带着满面的疲惫。
待回到紫竹院后,摈退左右后,她便将裴玉华与曲莲叫到了屋里。曲莲本就在碧纱橱中服侍裴邵靖温书,此时便早一步到了宴息处。她看着徐氏在屋内团团踱步,便知道自己猜测的恐怕是□□不离十。
裴玉华一进屋,徐氏便上前握住了女儿的手,急急道,“恐是宫中真的有变,你外祖父和舅舅昨日便应昭,今日一整天也未归。这可如何是好。”
“母亲别急!”裴玉华闻言反握住徐氏的手,安抚道。她心中此时也无道理,只能扭头看向曲莲。曲莲会意,开口道,“夫人,此时万不可慌乱。两位徐大人应诏入宫是在昨日,是只有他们接了旨意,还是有其他官员也进宫未归?不管如何,提前做好准备总是有备无患的。可有一点,万不可让外人看出眉目!”
“你说的对,是该做好准备。”可能到来的变故、京城之中诡异的氛围,再加上那日册封世子的不同寻常,让徐氏终于决心开始下手准备。她转头看着站在一边的方妈妈道,“你去把罗忠和翟总教头叫道花厅,就说我有事与他们商议。”罗忠是侯府总管事,而翟向,则是护院总教头。
就在徐氏前往花厅与几人商议准备之时,皇城之内春芜宫中,梅贵妃看着密报满面怒容。
她穿着件大红羽缎的对襟褂子,系着五色蝴蝶鸾绦。在明亮宫灯的映衬下,更显得目若秋波,面似春桃。不过十□□岁的年纪,便因为诞下唯一的皇嗣而入主春芜宫。
“娘娘,这裴湛分明是以伤为由,拖延回朝的日子。”内侍石柯躬身在贵妃榻边,一双鼠目因紧皱眉头而显得十分狠戾。
“这一家子都不识抬举。”梅贵妃啪的将北地传来的密报拍在一边的案桌上,自贵妃榻上站了起来。
“确实不识好歹。若不是娘娘,霸陵侯世子怎么能在此时册封?娘娘还好心给他家做媒,要将二小姐许给裴家。这般抬举,他裴湛都不领情,娘娘又何必跟他们客气。想那裴邵竑也不见得般配的上二小姐。”
听到石柯的话,梅贵妃讥讽一笑,并未作答。
二小姐?她梅若莘又是什么了不起的闺秀吗?她不过也是个用来维护梅家利益的棋子罢了。她的丈夫是谁那可不重要,重要的是夫家背后有没有维护皇室正统的本事,有没有让梅家更上一层楼的能耐。
想起妹妹梅若莘那个样子,梅贵妃心中一阵厌恶。
她生母早亡,父亲另娶继室,便是梅若莘的母亲。自小,梅家结交的世家里都因巴结这位继室夫人捧着梅家的二小姐。若不是她兄长为嫡长子,又早早的封了世子,这个家里又哪有她一席之地。
她知道梅若莘心仪裴邵竑,但是为了儿子的皇位稳固,便压下心中的恶心听从兄长的建议,想促成两家的婚事。裴家不乐意,这倒也遂了她的心思。
京城贵妇们皆称赞梅若莘蕙质兰心,又娇婉可人。但是在梅贵妃眼中,她不过是个惯会装腔作势的。在得知裴家拒绝婚事后,竟然还随她的继母进宫,求她不要为难裴邵竑。
可见她真是爱慕这霸陵侯世子呐。
想到三年前在潭拓寺见到的那个风光霁月的少年,梅贵妃不禁又冷笑了一声,她倒是能理解梅若莘的心思。
即时这样,她便偏要狠狠的羞辱他一番。她蓦然转身,看向石柯,嘴角噙着一丝快意的笑容,让原本明媚的神色平添了一丝靡丽。“石柯,你那日跟我说的,那个长相丑陋的婢女叫什么名字来着?”
“回娘娘,那婢女名叫曲莲。奴婢亲眼所见,她面貌粗陋,不堪大雅。”
“那你去把范学士给我叫来,让他拟旨。”
石柯闻言一惊,有些为难道,“娘娘,上一次是礼部已经呈上来的折子。这一回……这圣旨……”他不敢说下去,伪造圣旨,那是诛九族的大罪啊。
“这件事就只有我们三人知晓。”梅贵妃冷冷一笑,她居高临下的看着跪在地上的石柯,“况且,知晓了又如何?我是皇长子的生母,我兄长手握重兵,谁又能奈我何?我倒要看看,给侯府的世子爷赐个婢女为妻,他裴湛肯不肯回京!”
石柯看着梅贵妃霎时如罗刹般锋利的目光,额头密密匝匝的沁出冷汗。他不太明白为什么梅贵妃跟以前相较竟像是变了一个人一般,自从那日皇后前来与贵妃说了几句什么,贵妃砸烂了宫里的物事,就变成了这幅不顾一切的样子。
延德四年,正月二十二,一道圣旨下达霸陵侯府。
侯府婢女曲莲赐婚于世子裴邵竑为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