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鸢抬头看着他,脸上似有些为难,却也无法,只得低声道,“早些时候,一位姓连的年轻太太前来拜访。说是她家的庄子跟咱们这处庄子紧挨着,昨日听说庄子的主家来了,特地来拜访。那连太太询问咱们的来历,夫人只是搪塞她,咱们与京城徐尚书府有亲。
那位连太太来时,恰好大女乃女乃在夫人跟前正说着话。夫人也没在意,便没让大女乃女乃回避。奴婢那会子正出来倒茶,也不知里面说了什么。只是进去后便听那连太太道她家里有个小姑,年方十四,还未说亲,想说给咱们家二少爷。夫人这边还惊着呢,不知道她如何知道咱们家有个还未说亲的二少爷。”说到这里,夏鸢顿了顿,嗤道,“想必是昨日到了院子,二少爷又偷着出去,不知怎地攀扯上了人家的小娘子。连太太正说着这个,那边周姨娘和钟姨娘恰好来请安,便在帘子外听见了这一出。周姨娘那禀性,哪里能按捺的住,一撩帘子便进来冲着夫人哭嚎。明里暗里的指着夫人说浑话。说夫人亏则二少爷,要给二少爷说一个乡野村姑。
当着外人的面,夫人面上很难看。那连太太听周姨娘如此浑说,心里也不痛快,便问大女乃女乃是哪家的闺秀。想必是因为大女乃女乃家世显赫,这才抬高了咱们府上的门槛。一个庶出的少爷竟然连宣府镇知府的外甥女都看不上。
那连太太气哄哄的走了,周姨娘和钟姨娘被夫人轰了出来。现在只剩大女乃女乃在夫人跟前跪着了。”
一口气说到了这里,夏鸢抬头看了一眼裴邵竑,却被他脸上阴沉的神色吓了一跳。她自小在他跟前服侍,却是极少见他如此怒形于色。
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见裴邵竑大步的朝着东侧间的宴息处走去。
待进了东侧间宴息处,裴邵竑的脸色已经平静了下来。
他先向此时坐在炕上依旧一脸怒容的徐氏行了礼,这才对跪在地上的曲莲道,“你且先回房,勿要再惹母亲生气。”
那口气,仿若一对相处甚是和睦的小夫妻。徐氏闻言心头一跳,连带着脸上便显露了出来。裴邵竑恍若未见,只是一撩道袍下摆,侧坐到了徐氏的对面。
见曲莲起了身垂头走出宴息处,裴邵竑这才与徐氏道了几句家常。徐氏心中警觉,想着方才长子显是在给那婢女曲莲解围,一边又想着那曲莲自吃了药后,颜色一日比一日娇女敕,难道是引得长子上了心?想到此处,她心里更是不安,想要试探一番却碍于母子间隔阂已久,不知如何开口。
“母亲昨夜歇的可好?”倒是裴邵竑先开了口。夏鸢此时进来,给两人上了茶。
“尚可。”徐氏点了点头,又问道,“世子可用了早膳?你身边也没个伺候的人儿,我昨夜特意吩咐了夏鸢让她一早过去……”
“这话从何说起。”裴邵竑闻言笑了笑,“母亲莫不是忘了我屋里有个人?”他正说着,夏鸢端着茶盘走了进来,闻言便白了脸。
徐氏闻言,拉下了脸,不虞道,“她不过是个灶下婢,哪懂得贴身服侍。靖哥儿眼看着好了许多,今夜就让夏鸢去服侍你,让曲莲过来。”
“这倒不必了。”裴邵竑笑道,“母亲用惯了夏鸢,况且曲莲方才还惹得母亲不快。若让她来这边伺候,岂不是又让您费神。儿子在军中多年,身边也不是时时刻刻都跟着婢女。那就那么讲究。”
“这怎么行。”徐氏闻言面上多了几份心疼,她看着坐在面前手里拨弄着茶杯的长子。他虽更像裴湛一些,但如今张开了,眉眼间与自己也有些肖似。想起他五六岁时,也曾跟在自己身后怯怯的喊着娘亲。徐氏心中的愧疚感在这一瞬,便又涌上心头。她想了想,觉得自己猜中了儿子的心思,便试探道,“你若是喜欢那个丫头,换个名字再寻个来历,收在房里倒也不是不行,但这世子夫人的位子,绝不能是她!”
裴邵竑按捺住心头的不耐,方正那茶杯,不咸不淡的说了句,“再说吧。”便起了身。
待到他出了院子,徐氏忙唤来夏鸢。
“你可不许替他瞒我。”徐氏攀着夏鸢的手低声道,“昨儿夜里,世子跟曲莲可否同房?”
听到徐氏这般询问,夏鸢羞得脸色涨红,却又不敢挣开徐氏,只支支吾吾道,“奴婢去到世子房里时,大女乃女乃已然不在。那房内看、看着样子,应不曾有过……”。
自徐氏房中出来,裴邵竑便直奔二进院子。
刚进院子,便听到了裴玉华扬高了的声音,“如今兵荒马乱,你一个女子带着松哥儿能去哪里?我母亲惯是如此,你是留是去还是听我大哥哥的吧。”
裴邵竑站在院子里,听到曲莲回道,“这世上何来安稳之所,便是于这深宅大院之中,也难保一生无虞。”她说着这样的话,听着不过随口敷衍,细细一思,却能觉察个中悲凉。
他不愿再听下去,抬步走进了厅堂。
二人听见响动,便停了话。
裴玉华见哥哥进来,疾步便走了过来,拉着他的手嗔怪道,“大哥哥素昔有主张,怎地这一回这样听从母亲的话。你瞧瞧曲莲,如今竟一刻也留不下去了。”说到这里,她恨恨的跺了跺脚,“大哥哥你是世子,这府里除了父亲母亲,便以你为尊。曲莲身份再如何,那也是哥哥过了三媒六证的正室嫡妻。如今她在家里,不光母亲给她气受。便是姨娘、丫头都能给她脸子瞧。方才我去给母亲请安,竟看到二哥哥拦着她,不过两句话竟开始拉扯起来,那浑赖口里还说着‘跟你拜堂的是我,月老前咱们才是一对儿。若是大哥不要你,不若跟了我,免得可惜了你这小模样。’这话听得我……”
“行了!”裴邵竑越听越气,一声厉喝月兑口而出。
吓得裴玉华一个激灵,立时收了声。见哥哥脸色难看,便知道这些话触了逆鳞,她呐呐的,不敢再言声。
“你先去吧。”裴邵竑按捺住怒气,对她道。
待裴玉华离了院子,裴邵竑这才走到曲莲身前。她站在那里,挺直了脊背却垂着头,梳了一个螺髻,此时却有些凌乱。
思及妹妹所言,一腔怒气便生生的憋在胸口,却不知如何排解。
“你别气。”她却突然抬头,看着他的眼睛里却一片清朗。他一愣,便又听她说道,“二少爷虽说了那样不堪之言,我却觉得他并非如那般所想。禅偈道相由心生,二少爷言语对我垂涎,面上却露出鄙嫌之意,况他是在大小姐走近后才突然如此。略略一想,便知他不过是为了惹怒世子。世子若是因此而怒,岂不是称了他的心意。”说到这里,她顿了顿,脸上露出几分惊讶,接着便轻轻摇了摇头,“竟是我僭越了。世子是二少爷兄长,怎会不知其心中所思。”
室内沉寂了下来,她琅琅之音仿若依旧在屋内回荡。裴邵竑看着她,面上难掩惊讶。他方才动怒,确如她所言。裴邵翊本不是那等歪心邪意之人,这些年却越发的有天没日,处处与他为难。
末了,裴邵竑并未就此多谈。他敛了神色问道,“夫人今日与你说了什么?”
曲莲抬眼看他,道“夫人询问我何时离开。”她顿了顿又道,“如此,便向世子禀告。如今我姐弟二人再无留下的道理,明日我便带着阿松离开这里。”
裴邵竑闻言,一撩下摆在宴息处的炕上侧坐了下来,沉着脸道,“大妹妹所言,难道你一句都没听进去?如今三媒六证皆齐全,我便是你的夫君,哪里由得你说走便走!”
曲莲闻言惊讶看他,却看他面沉如水,偏不再看她一眼。
还未待她再开口询问,他便又道,“夫人那里,你不必多想,且忍几日。过几日我便要前往庐陵,那时你自是跟我一同前去。”一边说着,他站了起来朝着门外走去,待走到门口又停下道,“周姨娘说什么,你更不用理会。这几日也不需去夫人那里请安,空暇了给我做几件外衫。”
待曲莲回过神来,裴邵竑已行至院门处。她疾走几步追了上去,站在屋门处轻唤了一声,“世子且留步。”
裴邵竑转身便看到她站在屋门处,目光带着些惊异和茫然。自二人相见,她便总是一副沉静剔透的样子,何曾见过她如此惊讶与无措。压抑在心中的烦闷突然消失了大半,面上却未显露半分,他扬声问道,“还有何事?”
自屋内走下台阶,曲莲走到他的身边,问道,“若前往庐陵,可否带着阿松前去。我曾许诺他,往后再不……”
“这又有何难。”裴邵竑不耐的打断了她的话,转身迈出院门,只留下一句,“带着他便是。”
看着裴邵竑离去的背影,曲莲怔了怔,这才上前关了院门,心中却一片纷乱。一边走向屋内,一边在心中梳理着这两日来的些许痕迹。只是,不论如何,就这几日来看,这位世子确然如京城流传那般,算得上人品端方,至少不似那些公卿世族里的膏粱纨袴,或yin意无度,或弄性尚气。
像他这样的人,看重礼教,极少违逆父母。如今却不顾母亲反对,大有视她为妻的意思……常言道,事出反常即为妖。或是有什么未曾留意到的痕迹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