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有小厮守着门,染萃便想上前去唤那小厮一声。
谁想着还距他有一丈远的时候,那小厮便惊醒的抬了头,一脸的警惕。待见到一脸惊讶的染萃,又见她身后不远处站着的曲莲,脸上便带了笑。十分利落的小跑到曲莲面前,单膝跪着请安,口中还道,“大女乃女乃怎地来了,可要小的通传一声?”
这小厮穿了身蓝色的粗布短褐,看着十岁出头的样子,颇为白净俊秀,一双眼睛十分灵活有神。
曲莲却不忙差使他,只让他起来,温声问道,“我瞧着你眼生,你何时来府?叫什么名字?”
那小厮便裂了嘴笑道,“回大女乃女乃,小的名叫机灵,上月下旬入府。是罗管事买来的,便安排在瑄大人院子里,守个门。”
曲莲闻言点头道,“你去通传吧。”
那小厮行礼后,便小跑的跑进门内。染萃便笑道,“这名字的起的好,还真是个机灵的小子。”曲莲脸上的笑意便淡了几分,却未应声。染萃见她面色端凝了一些,也不敢再玩笑,只垂了头跟在她身后。
不过片刻,那小厮便又从院里出来,将双扇门拉开一扇,道,“大女乃女乃请入内,瑄大人正在院子中。”
曲莲便点了头,领着染萃进了院子。
一进院子,便见阿瑄立在院中那株核桃树下,面冲着院门。见她入内,便露了笑脸,温声道,“大女乃女乃可是来瞧画屏?”
他穿着件石青色的粗布直裰,簪了根黄杨木的簪子,手中还攥着书卷。只站在那株老树下,那浓密树荫漏下了星碎的光影,打在他身上,带着些沧桑斑驳的模样。便是这布衣荆钗,也掩不去他自成天生的贵气。
曲莲敛了神色,对染萃道,“你去瞧瞧画屏。”
染萃被这两人间凝重的气氛震慑,只唯唯诺诺应了是,便跟着那小厮前往第二进的院子。此时院里,便只剩他二人。
曲莲微微抬头,看向那头顶四方天穹。天空湛蓝而无云,院内安静的很,只有微风吹过时,枝桠哗哗作响之声。
她转头看向阿瑄,看他背手凝视自己,轻声道,“多年不见,三殿下别来无恙?”话音刚落,便见阿瑄神色微微震动,一双眸子竟有些许失神。见他这般,曲莲只低低笑了一声,“恕曲莲眼拙,时至今日才想起殿下的模样。”
阿瑄看她微微垂头立在一仗之外,那宝蓝色的褙子映衬的她面色如雪。
仿佛就是在昨日,也是在这样一株古树之下。她依在母亲怀中,轻声啜泣,哽咽间还扭头偷偷打量着自己。待见自己的目光依旧落在她身上时,便又飞快的扭了头,将脸埋在母亲怀中,任母亲如何劝说再不肯抬头。而他,只呆立在一丈外,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弥补惹哭她的过错。
心中陡然锐痛,千言万语在心中,出口的却只有一句,“阿姮……”。
曲莲抬头看向他,面上淡然无波,只道,“阿姮已经死去九年了,三殿下唤错了,如今这世上只有曲莲,没有阿姮。”
阿瑄恍若未闻,只低头道,“你那时年岁还小,我没想到你竟能认出我来。”
曲莲听他这般说,只道,“不算小了,足够记住很多事情。”
听她说的冷淡,阿瑄只觉得心中堵着巨石,背在身后的手将那卷书籍捏的已然有些破损,却不知此时此地此情下,该说些什么,仿佛千言万语都显得那么不合时宜。到头来仍只能问道,“这些年,你过的可好?”话一出口,便想起她曾是侯府婢女。从太傅之女沦为灶下之婢,可以说便是自云端跌落泥沼,他这句“可好”实在是一种莫大的讽刺。
他看着她,怕自她脸上看到凄楚与愤恨。她却只是洒然一笑道,“如今看来,三殿下恐也曾流落市井。好与不好,殿下还能不明白?”又说道,“今日殿下将我叫来此处,可是有何吩咐?”他院中丫鬟染病,要请大夫,何须特意请了管事前来向她询问。还在今日这种宴请繁忙之日?不过是借由此让她来着一趟罢了。
见她似不愿提起旧事,阿瑄只得敛了波动的心神,只低声道,“昨日斥候回报,这几日战祸流民已经接近庐陵城,应及时防范。”
曲莲闻言便蹙了眉头道,“城外庵堂可有危险?”
阿瑄便点头应道,“城中巡守已然通告了几处城外庙宇庵堂,他们自会警惕。只是,周姨娘那处,还是应再派人去以防万一。”
曲莲便应道,“我知道了,待今日宴后,我便请翟教头拨了护卫前去。”顿了顿,又道,“丹青……可是你的人?为何遣她在我身边?”
阿瑄闻言,脸上便露了一丝笑意,“她确是我手下暗卫。如今世道不安,便是这庐陵城内也不甚安稳,再过些日子,这城里恐怕便要起祸,留她在你身边,也能有些照应。”又道,“她是经受训练之人,绝不会生事,你断可放心。裴湛父子出征之前,世子也曾托我看顾家中,我知他更是担心于你,便留了丹青在你身侧。你大可不必多心。”
曲莲看着他,他方才那般波动的神色早已掩去,此时又是那个带着些书生温润的阿瑄,便只点了头,再不言语。
这院落之中,便又沉寂了下来。
阿瑄久久看着她,终是没有忍住,便又问道,“若是有一日,我能予你天地广阔,你可还会留在这方寸之间?”
曲莲抬头看着他,面上终是露出些戚色,只道,“若是有那一日,我只求殿下为我父翻案,为我族人洗冤,斩佞臣于闹市,保国祚之安泰。”话音落下,便见染萃自内院转出,曲莲便敛了神色,瞥了头再不去看他。
染萃行至曲莲身前,行礼道,“大女乃女乃,画屏身上热的厉害,还是尽快寻大夫前来吧。”
曲莲便应了,又对阿瑄道,“她既是病了,又是风寒,便不便留在这里。待大夫来过后,我便遣人将她移出院子,待她病好再将她送回来。”
阿瑄看着她,终是只点了点头,再没说什么。她方才那番话,提了父亲,提了族人,提了仇人,提了他,却独独没有为自己求些什么。他素昔觉得自己能将人心看透,如今却觉得她仿佛立于浓雾之中,让人无法窥探其心。
曲莲出了院子,便又向峥嵘堂行去。
一路上染萃跟在她身后,似是感受到了与平日不一般的气氛,少有的闭了嘴只低着头跟在曲莲身后。
待到了峥嵘堂,便见徐氏等人已然散了牌局,宋夫人也自客房到了厅内,几位夫人正说着话儿。见她进了厅堂,徐氏便有些责怪道,“你这会子去了哪里,竟这许久不见人影?”那边耿夫人便劝道,“少夫人自早上忙到现在,也十分辛苦,你也不要这般苛责。”
几位夫人听了,便纷纷应是。
徐氏倒也没有多大火气,只是责怪了一声。此时听曲莲道因外院管事有事来商议,点翠阁的大丫鬟发了热。又这些夫人们如此说,便也不再责难于曲莲。只点头道,“今日你一直忙碌,倒也没跟夫人们好好见礼,如此便在这跟夫人们说说话吧。”
曲莲闻言便恭声应是,在最下首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便听宋夫人又对徐氏道,“……那武夫子庙便在城外清灵山上,往日我家老爷出门,我都去那里求个平安。这些年,那庙里倒是香火鼎盛,想必是十分灵验。这次老爷出征,偏生我家昱哥儿供了痘疹娘娘,我便一直没腾出功夫。这月二十八是吉日,你不如于我同去吧。”
那边耿夫人听闻,便道,“我索性也无事,那日便同你们一起去吧。”
那边刘夫人便笑道,“咱们都是家中老爷出征,去求个平安,你去却是为了哪般?”
耿夫人便道,“我自有求那武夫子的事情,只偏不告诉你。”
刘夫人闻言便掩了嘴直笑,知她是为了家中同是学武的次子求功名,却也不点破她,只道,“我上月已去过了,且我婆婆今日有些咳喘,便不去了。”
徐氏想了想道,“如此,我便与你们一同前去吧。”
曲莲见徐氏应了那宋夫人,便迟疑了一下。她想起方才阿瑄所言,心中便有些担忧。
见她面色有异,徐氏便询问了一声。曲莲便直说道,“听闻最近城外有流民徘徊,此时出城可否安稳?”
听曲莲这般说,徐氏倒也有些犹疑。此时城外是个什么景象,她自是不知,只是此时家中只剩妇孺,她确有些担忧。此时又听那耿夫人道,“这好办,倒时候让我家老爷派了城卫护送,便无虞了。”
几位夫人听了,便纷纷应是,徐氏便也安了心,与几位夫人定了这月二十八那日前去武夫子庙上香。曲莲无法,心中只想着那日便要多安排些护卫一路护送才好。
待到过了未时,众位夫人便纷纷起身要告辞。
那边裴玉华也将几位小姐送了出来,这半日下来,几人倒是十分投契。便是此时,一路上仍说着话。
那宋家小姐还说着,“……这庐陵城的世家小姐们,哪有几个喜欢她的。倒是些公子哥儿一提起她,两眼放光。我听说,年前那位赵公子,哦,便是王府赵侧妃的弟弟,还去在王爷面前求娶她,被王爷臭骂一顿,连带着赵侧妃都吃了瓜落。如今看来,她竟成了王爷的侍妾,可见早就存了这份心思。”
曲莲听着,这竟是在说那位陈留郡主。
直到那边宋夫人重重的咳了一声,宋晞才恍然住了嘴,便是这般还不忘朝着裴玉华做了个鬼脸。
徐氏亲自将几位夫人送出了府,待回峥嵘堂的路上,便携了女儿的手温声问道,“我见你与那位宋小姐倒是十分投契。”
裴玉华便笑道,“晞姐儿是个直爽的性子,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确然投女儿的脾气,女儿也很喜欢她。”徐氏闻言,脸上的笑容更大了起来。裴玉华见了倒是有些不解。
跟在二人身后的曲莲心中自是明白,徐氏怕还是惦记着宋家的那位公子宋晗,想着这门姻缘。又想到那日陈松前来,自己倒是询问了几句那位宋公子的人品相貌,听他说来,那位宋公子倒也有几分人才。
一路行至内院,徐氏便让曲莲与裴玉华自回院子,自己便扶了方妈妈的手回了峥嵘堂。
天气日渐变暖,人也开始变得有些困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