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中秋,夜里也带了些沁人的凉意。
曲莲坐在东侧间宴息处的炕上,自半敞着的窗棂处看着窗外恰露着一半的圆月。月光皎洁柔美,却带着些冰冷的寒凉,仿佛直直的打在人心之上,越是不愿去深究的心思此时却愈加的在心头徘徊,遍寻不到半点躲藏之处。
“大女乃女乃。”染萃撩了帘子进来,便见曲莲少见的坐在炕上出神,轻声道,“已快子时了,歇下吧。”
曲莲回头看向她,只问道,“丹青安顿好了?”
染萃便道,“还住在原来的屋子,只是胳膊上的伤还要将养些时日。我便让她看着院子,不用她做什么事。”
曲莲闻言便颔首,又问道,“今日你去薛姨娘那里,大夫怎么说?”白日里,薛姨娘那里延请了大夫。曲莲便只着了染萃去照看,此时想起这事,便出口一问。薛姨娘自有了身孕,除了那一遭不意被芳仪撞了一下,倒也还安慰。只是平日里有些小心在意,身上有点不适,便要请大夫来瞧。曲莲冷眼瞧了她大半年时间,见她确实不似那等狐媚魇道的女子,在这种延医问药的事情上,也从不苛责她。也是这会子才有空闲想起她,不过随口一问,却瞧见染萃脸上闪过一丝犹豫。
便又问道,“可是薛姨娘那里有什么事?”
染萃便道,“回大女乃女乃,今日去了薛姨娘那里。那慈济堂的大夫说,前几次扶脉便觉得有些异状,今日便更为明显,薛姨娘这一胎恐怕……恐怕是双生子。”
曲莲闻言有些惊讶道,“双生子?”话一出口,她自个儿便点了点头,道,“我也瞧着她的肚子大的有些不像样子。如今不过六个月,那肚子竟比要临盆的妇人还要大。”
染萃便道,“那大夫也说,恐怕日子要提前不少,让咱们府上提早做了准备。”又道,“我瞧着夫人如今也顾不上薛姨娘,便去与方妈妈说了此事。方妈妈倒也应下了,说这几日便着人去准备稳婆,倒时还要请大女乃女乃相看相看。”
曲莲听了,心中又是一番计较。她本想着这几日便寻个由头将薛姨娘也送到那院子中,暂且避避风头,如今看来却不适合移动了。思来想去,便也只能如此,这两个孩子来的这般时候,也是他们的命数。想到此处,便对染萃道,“就这样吧,这些日子你多瞧着那边一些,有什么事便与我来说。”见染萃应是,便自去了内室歇下。
待到了八月底,曲莲便将沈冲一行几人安排在了妙松山下的院子中。一个四进的大院子,足够他带着几个护卫住进去。又将府中奴仆拨了不少人过去,只说是照料一个染病的亲戚。沈冲一行人虽觉得有些意外,但是此时寄人篱下,又隐约自曲莲那里得知些端倪,自是十分配合。
待几人安定后,曲莲便将周姨娘也挪至妙松山下,只遣了几个外买的护院看管着,又送过去一个小丫鬟。这件事,便再无人知晓。那几个护院本是城外流民,月前曲莲在采买仆妇时,便遣了翟庭玉为她寻几房可靠的人。翟庭玉见城中少有阖家发卖的奴仆,便将主意打在了城外的流民身上。
打量许久,这才挑了几个男人有些手脚功夫的人家,又查探了身份来历,阖家买进了府里。男人们便送去妙松山院子,女人和孩子便进了府。曲莲攥着男人们的妻子儿女,自是不怕他们起什么坏心。
日子一晃,便进了九月。
初二那日夜里亥时,薛姨娘发动了。
待到了丑时,便有丫鬟到了点翠阁来请曲莲。
曲莲不过刚睡下两个时辰,被染萃叫了起来,只说是薛姨娘有些不好,夫人亲自照看了一会,有些听不得薛姨娘的惨叫声。
染萃一边给她拿了衣衫,一边抱怨道,“不过是一个姨娘生产,怎就这般隆重。大老远的,还得让大女乃女乃过去。又不是世子爷的……”说到这里,她猛地停了话头。见曲莲拿眼睇她,便讪讪的笑道,“是女婢嘴贱,说错话了。您可千万别往心里去,世子爷断然不是那样的人。”
曲莲听了也未说什么,只匆匆起了身,便带着染萃到了峥嵘堂后院。
峥嵘堂自抄手游廊起,已是一片灯火通明,还未及后院,便听到薛姨娘一声声的惨呼。
及至门外,只见方妈妈站在厅堂之中,除此之外,便只有夏鸢并薛姨娘身边的小丫鬟立在一边。见曲莲带着染萃到了,方妈妈几步便走了过来,也不啰嗦,直言道,“方才稳婆说羊水已破,宫口却未打开。”说到此,面上似有些犹豫,只道,“如今瞧着不好,稳婆问是保大人还是保孩子。”
曲莲听了有些心惊,只在院子里低了声问道,“到底是怎样情况,便一定要选么?”
方妈妈便道,“今儿个下午,薛姨娘觉得肚子疼了起来。直到夜里,阵痛才规律起来。羊水破的太早了些,药也用了,宫口却还未打开。”说到这,她顿了顿又道,“大女乃女乃未有生育过,不知这妇人生产多艰难。薛姨娘是头一胎,本就不易,又是双生子,就更加艰难。稳婆模了模又说前头那个胎位有些不正,是半横着的。便是此时开了宫口,若不大力揉搓,恐是出不来。可若这般揉搓,便会伤了孩子,妇人倒是无虞。”
曲莲听了,看了眼染萃,见她已是白了脸,便支了她去屋里帮忙。又问道,“可有办法不伤孩子?”
方妈妈便道,“那就只能用剪子剪开……”
曲莲听了,只觉得身上有些发冷。若是用了剪子,孩子倒是能顺利出来,只是大人恐怕就性命难保。她思忖片刻,便道,“这件事我却做不了主,还是去请示夫人吧。”
方妈妈闻言便道,“您来之前,夫人便说,这里只需您来做主便可。”
曲莲闻言只瞧着方妈妈,见她神情有些闪躲,却也不开口,只静静的等着。
方妈妈见了,只低着头,直过了半盏茶时候,薛姨娘又在屋中惨呼起来,她方才抬了头道,“奴婢觉得,夫人的意思是,尽量保住大人……”
薛姨娘今年虽还不到二十,却总有色衰的一日,况这次她虽逃了大劫,恐也难再生育,于徐氏自是无关妨碍。若是孩子,那就不一样了。女孩儿还好,若是男孩子,虽是与裴邵竑差了不少岁数,但于徐氏来说,必定会是心中多年症结。曲莲略一思忖,便能明白徐氏的心思。
只是还未开口,便从屋内跌跌撞撞跑出一个小丫鬟,行至二人身前,便“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不住的磕起头来,一边还嚷嚷着,“大女乃女乃行行好,救救薛姨娘吧,再这般下去,姨娘恐怕撑不住了。”
曲莲一看,正是薛姨娘房中的那个小丫头,名叫丰儿的。见她这般一会儿,额头便见了红,便温声道,“你且起来。我与方妈妈正商量着,自是用最保险的法子。”
丰儿听了,脸上虽还带着泪花儿,却也见了笑。曲莲平日里对下人们虽冷冷淡淡,却说一不二,若是应承下了什么,便必定做到。如今既是答应保住薛姨娘一命,定会尽力而为。
这边丰儿起了身,曲莲与方妈妈便朝着内室走去。
刚进了厅堂,便见那稳婆一头大汗的走了出来,见到曲莲与方妈妈,便急急问道,“可商量出了章程?里头那位可等不得了。”
曲莲闻言便问方妈妈,“可请了大夫?”
方妈妈连连点头,“大夫也在,您来之前已经诊了脉,如今也在后院,若有需要倒也便利。”
曲莲听了,稍稍觉得安心,只对那稳婆道,“尽量先顾着大人,孩子能保住一个便是一个。”方妈妈在一边便有些欲言又止,曲莲知道她心思,却也不搭理,只对那稳婆道,“既是头一个有些妨碍,那就尽量保住第二个。”
那稳婆听了便有些讶异,瞧了一眼方妈妈,见她虽脸色有些难看,却只低了头不做声。又见曲莲脸色端凝,目光灼然。便知道这是个能做主的,立时点头称是。
待那稳婆进了内室,原本安静下来的屋子里,便又想起了薛姨娘惨声乎痛的喊声。曲莲站在帘外,只听她断断续续的喊着,仿佛下一刻便要断了气息。又听那稳婆声音也急了起来,大声嚷嚷道,“姨娘快快放手,你这般只会害了自己。你们府上大女乃女乃此时正在屋外,便是她做主要保住你,你也得为了孩子着想。便是孩子生下来,没有了亲娘,自要生受一番凄苦,这又是何苦来呢。”
便听薛姨娘在屋内勉力的喊了一声,“大女乃女乃!奴婢求您了,求您留住孩子!”
她声音凄厉,带着些拼尽一切的挣扎,曲莲听在心里,也觉得有些发冷。那叫丰儿的丫头,便冲进内室,哭嚷着道,“姨娘,什么都不比留着命在要紧啊。日后,您自还会再有孩子,况且,不是还有一个能活下来么!”
曲莲只在帘外,听着屋内兀自挣扎。只硬了声道,“薛姨娘,你若再这般犹疑下去,另一个孩子恐怕也挨不住。如今,你既这般要强,那我也不为你做主了。是保孩子还是大人,你自个儿做主吧。只有一条,你且记得,孩子若没了母亲在身旁,可能活的畅快。”
话音落下,屋内便安静了下来。直过了半盏茶时候,才又听到薛姨娘一阵凄厉的哭声。
曲莲知道她已做了选择,只觉得身上十分疲累,便自去了西侧间炕上坐了下来。
染萃见她面色有些青白,便让她依了迎枕稍事休息。
直到了晨初,薛姨娘那边终是完全安静了下来。片刻之后,方妈妈便撩了帘子进了西厢,对曲莲道,“大女乃女乃,薛姨娘生了。是一男一女,龙凤双生子。”
“呀!”染萃听了,低声叫了出来。
龙凤双生极为少见,薛姨娘竟然有这般福运……只是,虽有福运却没那福命。不知道哪个在前,哪个在后。
曲莲抬头看了方妈妈一眼,见她脸上神色轻松,心中便明白了些。果然,方妈妈立时开口低声道,”两个都活下来了,小少爷在先,出来时卡住了腿脚,恐怕日后腿脚不甚灵便。女孩儿倒是十分健康,只是月份不足显得有些体弱。”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能在家呆一天,所以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