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近黄昏,室外有些阴暗,御书房内则明亮的很。摆在案前的香炉里袅袅的飘出一缕青烟,带着些百合花的香味,闻着颇为醒脑。
徐寿在这案前已经跪了一个时辰。
退回五六年前,面对着时常阴晴不定的武皇帝,他甚至曾经在青石板的地面上跪过更久的时间。不过几年功夫,他已经苍老的受不得这种折磨了。
如今的皇帝还很年轻,御书房内常年燃着的地龙在二月底便停止了使用。对于徐寿这样年纪的来人说,这屋里的温度实则低了些。
可是他额头上,此时却密密匝匝的布满了汗水。
他忍不住抬眼瞧了一眼端坐着案后的皇帝。
皇帝登基也有小半年时候了,每日上朝都得意面见,甚至在这御书房之中,徐寿也多次前来商议兵事,却从未如今天一般,将他看的这般清晰。
当年的太子与武皇帝在长相上十分肖似,可坐在案后那人,除了那双眼睛,其余五官便都不太像他的祖父……只是,那偶尔露出的峥嵘,却颇得武皇帝精髓。
他正瞧着,丝忘记了膝下的痛苦,却不防那凌厉的目光扫了过来。
徐寿却未低头,一双已然浑浊的眼睛直直盯着符瑄。那是一双老人的眼睛,已经失去了年轻时的炽热踌躇与壮年时的精明狡猾。
在这样大逆不道的对视下,符瑄突然一笑,对身边候着的内侍道,“辞坐。”
内侍立时躬了身子,端了一个绣墩朝着徐寿走去,放在了他的身侧,尖着嗓子道,“徐大人,请坐吧。”
徐寿敛了目光又瞧了瞧那放在身侧的绣墩,声音嘶哑道,“老臣谢皇上体谅。”
他动了动身子,无奈双腿已然麻木,几次用力都未从地上站起来。那内侍瞧见这般,只得上前将他搀扶了起来,待他坐到了绣墩上,这才回到案边,又化作了木头人。
符瑄这一回却未将他做当不存在,只淡淡扫了一眼,那内侍便悄没声的退了下去。
“徐寿,我等了你半个月了。”符瑄将手中朱笔放了下来,看着坐在绣墩上的徐寿,开口道。他的语气听起来十分平淡,仿佛他内心之中并不在意与案下之人是否会有今日这般相见。『**言*情**』
徐寿却听出了他语气中的凛凛杀意,他佝偻了一下苍老消瘦的身体,缓缓开口道,“臣,知罪。”
“你知罪?”符瑄笑了笑,“你当然知道自己犯了何等大罪。不光你自己知道,朕也清楚的很。不过,今日朕不打算给你安上罪名,朕要你自己来说。”
徐寿闻言,面色木然的自绣墩上又站了起来,刚要跪下,符瑄便一声怒喝,“朕要你坐着说!”
他便又坐回到了那矮墩之上,垂着头开了口,“顺正三十一年的时候,当时的云南参政刘喜林给臣送来了一封密信。这一封密信,实则是一份证据,将当时的华殿大学士萧明诚搬到的证据。刘喜林自己与交趾大君勾结,已经被武皇帝现了些蜘丝马迹。刘喜林便命那交趾大君伪造了信函改了交趾的国印,送到了京城。
接到这封密函之后,臣便将这封密函夹在折子里,交了上去。
武皇帝见了密函,果然震怒,将萧家阖族诛杀。
因萧家被诛,敬端皇帝便失去了左膀右臂。日后,调任刑部尚书的刘喜林便多次向敬端皇帝进言,直言当时的四皇子有牟取太子地位之嫌。臣也在武皇帝面前挑拨二人事端,武皇帝渐渐对敬端皇帝生疑惑,最终酿成了翠宇台之变。
翠宇台之变后,臣又联合刘喜林等人,上谏书请立当时的七皇子为太子,最终将七皇子扶上了宝座。”
符瑄继位之后,便将其父追封为敬端皇帝,徐寿终是浸yin官场多年,以至于在说起前太子之时用了追封的谥号,在说起延德帝之时,却只用七皇子代之。
徐寿一口气将这些话说完,他有些气短,说完后便咳了起来。
符瑄静静的等着他咳嗽完,这才冷笑一声道,“就这些吗?”
徐寿也不抬头,便木然的继续说道,“献王进京之后,便有宫人将皇子送了出来。臣将那孩子送去了宿州……”
“如今那孩子在何处?”
“罪臣实在不知。万成琇被押解上京城之后,罪臣便派了长孙前去宿州想将那孩子接回到京城。不曾想,待到了宿州,万家已经人去楼空。”
符瑄知道这一段话他所言非虚。
捉拿万成琇便是因着对徐寿起了疑心,待查清楚万成琇家中情形之后,他便开始怀疑他三岁的儿子便是延德帝那个消失在宫中的皇长子。他立刻便派了人去查寻,却也得到了与徐寿相同的结果。那些暗卫们在访查的过程中也遇到了徐寿的人马,所以符瑄才会认定了徐寿方才所言不虚。
只是那个孩子,到底流落到了何处?!
符瑄想起暗卫们送回来的消息,不禁皱起了眉头。
那孩子被万咏秋卖给了当地的一个人牙子,待暗卫们顺藤模瓜找到那个人牙子时,那孩子已然被一个三十出头的汉子给买走了。
本想着以暗卫们的本事,总能将买走孩子的人找到。谁想着,那人倒真是有些手段,直至今日,还未被暗卫们寻到。
符瑄看向徐寿,“寿春长公主为何谋划此事?”
徐寿闻言果然抖了一抖,终是忍不住抬脸看了一眼符瑄,这才又道,“当年起由便是许氏与长公主联手谋和,长公主绝非今日才视权起意。长公主这般行事的缘由,罪臣只是听闻。听闻当年长公主的母亲容妃与圣懿太后不睦。容妃当年落了第一胎,是个成形的男婴,若非如此,那个男婴便是皇长子。”
符瑄脸上浮上些怒气道,“难道她竟是认为这是圣懿太后所为?”
徐寿木着一张脸点了点头,“回皇上,这件事确然为圣懿太后所为。证据确然,便是武皇帝也是知晓的。只是碍于当时世族势力,才将这件事压了下来。这也是武皇帝与圣懿太后一直不睦的原因所在。”
符瑄不料此事,被他梗了一句,直沉默了许久才又开口,“如今她胆子倒是越的大了,究竟是想着怎么篡位,你倒是给我说说吧。”
徐寿此时却未像方才那般痛快了。
他沉默着从矮墩上站了起来,不顾皇帝之前的训诫,重新在案前跪了下来,连着磕了三个头,这才道,“罪臣如今已无念想,也明白一句功不抵过。今日前来向皇上自便是想着请皇上开恩赦免罪臣及罪臣一家。不论是流放或是永不录用,罪臣都一概接受。但求皇上饶恕罪臣一家老小的姓名。”
“你这是在要挟我吗?”
“罪臣不敢。”徐寿又磕了头,这才继续道,“请皇上念在罪臣当年也是被人所迫,今日又前来投诚,开恩饶恕。”
符瑄看着他,眼中渐渐布满寒霜,那一直放在身侧的拳头也紧紧的攥了起来。
徐寿离开时已直深夜,晚间至宫中当值的裴邵翊亲自将他秘密送回了徐府。
符瑄仍坐在御书房之中,眉宇间此时终是露出了些疲惫。
待徐寿离开后悄然返回的内侍,立时便上前轻声劝道,“皇上,夜深了,该歇着了。”
符瑄揉着眉头,忽的想起今日圣旨下达之事,便停了手上的动作问道,“今日裴府怎么个状况,你且说来听听。”
那内侍早在未时便寻了那传旨的姚姓内侍,将裴府众人的状况一一问了个遍。此时听符瑄问起,便上前答道,“回皇上,今日圣旨送去之时,寿春长公主恰在当场,姚迁便仔细瞧了瞧。圣旨诵完之际,长公主的面色十分不好,像是受了些惊吓又十分疑虑。徐氏夫人、裴世子皆十分震惊。”
符瑄听着点了点头,见他停了口,便又问道,“那世子夫人呢?”
内侍便道,“姚迁说那世子夫人倒是瞧不出悲喜,只是似乎身子有恙,起身时晕了过去。”
“晕了过去?”符瑄闻言蓦地问道,他转头看向内侍,眉峰紧紧的蹙了起来,“可知是为何晕厥?”
内侍便有些为难道,“这个……皇上,您只吩咐说要瞧瞧众人反应。再者,裴府家事,姚迁确然不好贸然当场询问。”
符瑄闻言,便又沉默了良久。
御书房内一片寂静,那内侍心中忐忑,只觉得许是办砸了差事。待又过了半盏茶时候,正想着斗胆再去劝一劝。
却听符瑄开口道,“去打听一下她为何晕厥,可是有什么病症?不,明儿个直接派了御医过去,左右姚迁也瞧见了,也不算贸然。”顿了顿便又道,“再让皇后出面,送些药材要过去吧。”
内侍闻言,松了口气,自是忙忙应是。
此事罢了,才敢继续询问哪一宫就寝。
原想着帝后虽前些日子起了争执,如今也过去许久,今日又提起了皇后,想必是要去坤宁宫的。
谁想着符瑄,只自个儿捶了捶肩膀道,“便在这里歇歇吧,左右再过两个时辰便要上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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