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否为徐寿所为,不敢言笃定十分,实却有八分。如今皇上为我萧家追封,却不曾提及平反,更不曾有犯伏诛。皇上又再三回避此事,这剩下两分便也落在了实处。如今徐寿仍为尚书,我夫却前往北地,见皇上有意着他避嫌。若再猜测几分,想必大军将滞于北直隶外,目的也非北地而是汉王或是天策卫,亦或二者兼有。天策卫都尉乃驸马莫允辰之胞弟,与寿春长公主府更有莫大关系。
近一月内,皇上肃正朝纲,所牵扯之人看似杂乱,实则处处紧要皆与寿春长公主有些余关联。联想起寿春长公主见臣女之时,其失态之举,想必与当年之事干系甚大。若大胆猜测,长公主或许便是犯首。”
丹青压抑住心中惊惧一字一句的复说着曲莲所交代她的话,间或看一眼站在不远处的皇帝。他只穿了件便衣,背手立于几步之外,面沉如水,自始至终一句话都未说过。今日宫中当值的裴邵翊则站在殿柱旁,脸上带了几分惊讶。
她低了头,继续道,“皇上心中有定数,此时却按捺不动,是有忌惮之事?那忌惮之事是延德帝之皇长子?
皇上此时既不追究徐寿之最,是要借用他之手引犯首先行?方足以定罪于犯首?徐寿既以此为献祭,皇上想必是许了他重诺。皇上或有自己的考量,但臣女却不能坐视阖族三千余人枉送性命沉冤十载!……”
话音刚落,便见符瑄猛地转身,一双眸子阴晴不定,眉峰更是紧紧蹙起。他看着丹青,上前两步,凛声问道,“她如何得知?”曲莲身边知晓皇长子之事的人,只有一个裴邵竑,符瑄此时便对他有了些疑心。
裴邵翊此时却开口道,“皇上,若是疑心臣兄,大不必。他并非多嘴之人,况此时牵扯徐寿,这件事就更不会是自他口中所出。”
符瑄闻言,叹了口气便点了点头。
个中道理,略一思忖便能想通。不过是因着惊虑交加,略失了些方寸。
丹青见状,便低声道,“皇上,我家大女乃女乃绝非常人,并不需这般详实相告。末微痕迹,她便能窥见深意。”
符瑄瞥了一眼丹青,恨声道,“她到底想怎样?你继续说!”
丹青便继续道,“……臣女对徐寿起疑,彼时又有万成琇之事,便遣了用之人去了一趟宿州。时间上,比起徐寿长孙徐思远动身之时早了两日。万幸于此,那孩子已被臣女带回了京城,藏匿于隐蔽之处。”说到此处,丹青便见立于殿柱之侧的裴邵翊猛地瞪大了眼睛,面上一派震惊。
她不敢停顿,只又说道,“当日万成琇定罪押解进京,其女万咏秋因怨恨其继母而将孩子卖于奴贩,她自是知情之人。圣旨到府那日,臣女正与万咏秋起了冲突。臣女想着皇上既隐忍不想是另有初衷,臣女便不得而为之,以小图大而已。臣女用那孩子之事威诫万咏秋,以她之心智便是当日不觉有异,过个几日恐也能思量清楚。
便因当日之事,万咏秋自是无法留在裴府,寿春长公主自是明白万咏秋与那万成琇的关系,如今已经将人领到了长公主府。
臣女愚钝,猜不出长公主几时能将此时自万咏秋口中挖掘出来……更猜不出,皇上与长公主哪一个先寻到臣女,要了那孩子去。”
丹青一口气将此段话说完,再不敢看皇帝神色,只觉得身旁仿若一汪千年寒潭,那汩汩寒气仿若将这大殿已然充满。
“哐啷”一声巨响,余光之中,一个青铜香鼎已被踹翻在地。那雕篆着铭文龙凤的香鼎在地上轱辘转了许久才停了下来。此时已然身首分离,炉内香粉撒了一地。
“她怎么敢……!”符瑄无法形容此时心中的惊惧与愤怒。
这几个月以来,他步步隐忍,处处撒网,镇抚司中无数强手都撒了出去。竟被她处处抢先,乃至于招招落空。
一直以来,符瑄十分忌惮那个孩子。
万成琇被押解之时,他只是对其存疑,待派出人手之际便晚了一步。索性徐寿事后承认,那孩子此时并非在长公主手中。长公主也无法因此以那孩子颠覆王座,她迫于无奈只能逼宫,这也给了他将其铲除的机会……
只是,万没想到,那孩子竟会在曲莲手中。
此时裴邵竑还未出北直隶,徐寿也还谎诈寿春长公主……若是这孩子落入长公主手中,此前布置,谓前功尽弃!
想到此处,符瑄紧紧的攥起方才身侧的拳头,他看向丹青,咬牙一字一句问道,“她想怎样?”
丹青垂首回道,“杀徐寿。”
裴邵翊闻言抬眼望了符瑄一眼,又看向丹青道,“她一个深宅妇人手中哪里有什么能耐之人,这种事情你必然参与其中,知那孩子下落?”
还未待丹青回答,符瑄便冷哼了一声,显是对此并不抱期望。
果然,丹青闻言,只摇了摇头道,“大女乃女乃说,这一回便是最后一次差遣丹青。那孩子的下落,她已然换了所在。,是以奴婢并不知晓那孩子藏身之地。”
符瑄此时些微的平复了下心情,他看着殿中二人,紧抿着下唇,却未开口。
裴邵翊见他这般,知他心中恐有动摇。
大军再过四五日便抵达目的地,在此之前,必得先安抚了徐寿,使其引得寿春长公主动手,如此一来方能将那些人连根拔起。
赦免的圣旨此时就放在御书房的案上,是此时,恐怕不是那么容易便能送出去的。
殿外此时已然渐有光亮,上朝的时辰已经快到了,殿内却依旧一片沉默。
良久,符瑄终是叹了口气对二人道,“你二人先去裴府,务必守好了她。若是她有了什么状况,你二人便也不用回来了。”
二人心中一凛,面色肃然应是。
裴邵翊率先出了大殿,丹青紧随其后,两人皆是一言不,渐渐消失在符瑄视线之中。
待过了玉带桥,丹青却上前一步行至裴邵翊身边,压低了声音道,“二少爷,大女乃女乃还有一事是要告知于你的。”
裴邵翊一愣,这一年以来,他已经少有听到这个称呼,此时听丹青之言,心下狐疑便道,“你说。”
“大女乃女乃说,若是徐寿活着,您便永世也难再见到周姨娘了。”
裴邵翊此时终于色变,自昆嵛楼出来之后,他便派了无数人去寻找当日在妙松山失去踪影的周姨娘,却一无所获。他也曾疑心周姨娘命丧徐氏之手,只是在遍查了徐氏身边之人后,却否定了这个想法。
真是万万没想到,周姨娘竟然在曲莲的手里……
见裴邵翊震惊的站在原地直愣愣的瞧着自己,丹青低了头只道,“二少爷好好思量一下吧,奴婢先行告退了。”
大殿之内一片沉寂,符瑄站在殿中紧紧闭着双眼,呼吸沉重。此时掌心之中终是传来阵阵刺痛之感。
待裴邵翊与丹青离了大殿,内侍姚丙安便弓着身子走了进来,方行至符瑄身侧,便惊呼道,“皇上!您的手……”
符瑄闻言一怔,睁开了眼,松了手低头看去。
这才现,掌心之中已是一片血肉模糊,鲜血更是顺着指缝滴在了脚下。
他方才手中一直捏着一枚半个巴掌大的翠牌,方才震怒之时紧紧攥紧了拳头。许是那翠牌上本就有了裂痕,被他这般用力便自中间断了开来。翠牌断处参差锋利,划破了他的掌心。
符瑄瞧着手中染了他鲜血的已然断成两节的翠牌,心中凉了凉。他的手动了动,想将那两节的翠牌扔到脚下,心中却一痛,终是没有舍得。
这许多年过去,他身边当年的旧物已然不多。这枚当初自她身上抢来的翠牌,便是其一。
姚丙安还在那里大呼小叫,刚奔到殿门外要小内侍传唤御医,却被符瑄叫了回来。
符瑄疲惫的坐了下来,“别叫御医了,都这个时候了。你去寻了药,给朕收拾一下。今晚的事,也勿让旁人知晓。”
姚丙安闻言想要劝说,只是见他面色不耐,便将到口的话咽了下去。自个儿进了内殿找出了为着应急而存在各个殿中的伤药,跪在了符瑄身侧亲自给他上药。
符瑄坐在椅子上,一边姚丙安给他上着药,他则用另一只手拿着那断成两节的翠牌。那翠绿的牌子因着沾染上了他的血而显得触目惊心。
姚丙安一边上着药,一边劝导,“皇上,那翠玉断口最是锋利,您仔细点小心伤了手。还是扔了吧。”他方才瞟了一眼,确信并非御用之物,这才敢这般进言。
符瑄却未顺着他的话,只问道,“这样的牌子断了,能修复?”
姚丙安心中这才有些讶异,探头瞧了一眼,便有些遗憾的摇了摇头,“若是白玉,用银子雕了纹路镶接,这翠牌是翠玉。况且这牌子上雕了姮娥奔月,便是用银子镶上,恐怕也是坏了幅面……”
符瑄闻言,只叹了口气,没有再问下去。
当年,她随着母亲去寺里求福,自蒲团上起身,便落下了这牌子。他偷偷捡了去,便是她觉丢了牌子委屈啼哭之际,他也未曾舍得把这牌子还给她。
只想着,待到那一日,再亲手给她戴上……
皇城的夜色之中,符瑄与裴邵翊各自思量着。
而长公主府中更是有人彻夜难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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