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扬州城坐船到京都,这遥远的路程至少得花上两三个月时间。刚开始林府众人还有初初出门的兴奋,才过得两天,这兴奋就完全淡了下去。天天见着都是几乎没变化的山峦和河水,且不说林絮和黛玉觉着无聊憋闷,连她们的丫环婆子们都是镇日里恹恹的,说话做活计也是没精打采得很。
所以当船家在行船五日后,说是要在某个小镇边上泊船停留个半天上岸补给时,一船人都颇为高兴。
虽然船只停泊得离岸上还有一段距离,负责去镇上补给的人也必须撑小舢板才能靠岸,但这并不影响众人的欢乐情绪。丫鬟们都嚷嚷着闷坏了之类的话,于是林絮也“顺应民心”了一把,特地让丫鬟们把船舷两旁的窗子都打开,垂下半透明的纱质窗帘,让她们都躲在窗帘后头去看岸上的热闹。
丫鬟们叽叽喳喳的说着笑着,岸上码头里偶尔跑来只猫都能引起她们一阵欢笑,岸上行人不时被这笑声吸引,总有胆子大的在那儿踮脚眺望,企图从朦胧的纱帘里窥见里头的真相。
黛玉的乳母王嬷嬷看着这群丫鬟们闹得凶了,便从房里出来,拍着门框笑骂道:“你们这群不省心的小蹄子们!这不是在家里,这是在外头呢,收着点儿罢,别闹得太过,惹人看笑话呢!”
小丫头里有个爱玩爱闹的婉儿,她是崔嬷嬷的外孙女儿,年纪最小,口齿又甚是伶俐,此时正和雪雁在窗口边你退我拉的闹着玩,听见王嬷嬷如此说,也笑着回嘴道:“嬷嬷别骂咱们嘛,难得絮姑娘让咱们透透气儿,你老就别扫咱们的兴致了。就是咱们闹也无妨啊,反正明天就开船走了,到那时谁还知道谁呀,就让他们笑话去好了。”
王嬷嬷瞧着崔嬷嬷就叹气:“看看你家这丫头,嘴皮子那个利索啊,可惜就是性子太跳月兑,又不长记性!日后可怎么好!”
崔嬷嬷也笑了,两步过去把婉儿揪过来:“你这小泼猴,别老是蹬鼻子上脸的!絮姑娘体谅下情让你们松散松散,就一个个都成月兑了绳儿的耍猴儿了!”
雪雁本来跟婉儿搓揉时输了她,现在看着崔嬷嬷揪着婉儿,不由得大喜,背后猛地一下去抓婉儿的痒痒肉。婉儿尖叫一声就挣开了崔嬷嬷的手,回身也去抓雪雁的痒痒,两个人顿时顺势滚成一团儿。
林絮原本只是在一旁笑着看她们闹的,不料这两个闹疯了的小家伙一滚就滚到她身边来,一个闪避不及,手里那本《王摩诘全集》被撞得往窗外飞去。
这本诗集原是黛玉的心爱之物,林絮不过是打算借来几天的,现在突然被撞飞,林絮一时间也来不及想其它,条件反射的伸手就去抓了。结果等林絮自己反应过来了,书是抓住了,她的人也探了半个身子在舷窗外头,一下平衡没把握好,她就连人带书一起从舷窗中摔了出去。
船舱里的所有人都吓呆了,隔了好几秒,听到林絮掉到水里“哗啦啦”的水花声四起,这才有人晓得尖叫着四处找人去救林絮。
船舱里的人乱成一团,水里的林絮也乱成一团。林絮上辈子虽是生在江南,却是出了名的怕水旱鸭子,连点儿最简单的狗爬式都不会。
她一掉到水里,立即慌乱的挣扎起来,然而这胡乱挣扎只能让她往水里沉得更快。冬季的河水冰冷刺骨,林絮身上的衣服里又有两件都是夹棉的,吸了冰冷的河水更快加速她的下沉。林絮在这冰冷的让她窒息的重重河水包围之下,心头掠过深重的绝望,她就要死在这里了么?穿越一回,好不容易才收获了那些温暖的美好的亲情,这就又要失去了吗?林絮不甘心的睁开眼睛,强烈的求生促使她又用力的往水面挣扎起来。
正当林絮觉得再也没有力气再坚持的时候,背部突然贴上了不同于冰冷河水的温暖胸膛,那人一双有力的臂膀从她身后揽过来,一手托着她的腋下,一手抬起她的下巴,再用充满力量的双腿使劲一蹬,就带着她浮出了水面。
贪婪的呼吸着久违的空气,林絮喘了好几秒才有力气回头去看看救了自己的人是谁。入目首先是一片紧贴着胸膛的黑色锦衣,林絮努力昂起头,恰好对上一双低头看她的清冷瞬子。电光火石间,林絮鬼使神差的想起三年前扬州城回春堂后院那个蒙面少年,恍然大悟的惊呼道:“是你!”
云扬也在同时低声询问:“三年前,我们见过!那个医馆后院推我下井掩护我的就是你,对不对?”
林絮愕然,更昂起头去看云扬,云扬被她眼里直勾勾的疑问看得别扭的拧开头,边拖着她往岸边游边小声解释道:“姑娘你右边耳垂后面有颗小红痣,那时我看到了,所以认得出来。”
云扬再说这句话时,林絮看见明显的红晕宛如三年前那样,从他脸上一直扩散到衣领遮不住的喉结处。林絮活了两辈子,加起来也有小三十年了,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容易就脸红的男子,要是搁在她上辈子那现代社会里,这简直就可以算得上是稀有物种。而且林絮后知后觉的发现,可恨这脸红貌似还会传染,她在这么冰冷的河水里居然隐约觉得脸上发热。
很快云扬拖着她就游到了岸边,云扬只道了声:“姑娘,还请见谅,实在不得已,冒犯了。”便把自己当外衣的那件黑锦袍月兑下来,盖到了林絮身上。
林絮知道这时代闺阁女子是不能随意见外男的,头脸手脚被外人看了都算是严重的失仪,因此云扬把黑锦袍给她后,就远远站在一旁背对着她避嫌。林絮在黑锦袍下将自己尽可能缩成一小团,连头脸也堪堪盖住,等着船上的婆子们上岸来接自己。
林絮透过黑衣的缝隙,悄悄的打量着云扬的背影,那个她只能到其肩膀的高大男子,虽是一身湿衣,发梢也还在滴水,却丝毫不显狼狈,背手站在那儿,挺直的腰背仿若是棵傲然耸立的白杨。
云扬似乎也感受到了林絮的视线,虽然仍是站在那儿不曾移动,眼角余光却是忍不住不时和林絮偶有交汇。于是林絮毫不意外的又在云扬的颈侧发现了团团红晕,林絮想笑,手背触及自己同样发热的脸庞,实在没脸乌鸦在墙头笑猪黑,就默默的又把笑意吞下去了。
崔嬷嬷和王嬷嬷带着贾家派来接人的那几个三等婆子,呼天抢地的从船家刚靠岸的小舢板上齐齐扑下来,两三件披风同时向林絮围过来,严严密密的把林絮围得一丝儿不露。林絮就当着这人形蚕蛹,被婆子们扶着围着上了舢板,船家也赶紧划着回到大船边。
云扬在岸边看着婆子们拥着林絮进了船舱,这才三下两下借着水面上晃悠着的舢板们,跃回自己所在的那条船上。
一进船舱房间里,锦绫、似兰和若竹团团围上来,将披风,黑锦袍之类的全部扒下来,又喊小丫头把热水端进来,七手八脚的给林絮擦头发换衣服的,忙得满屋子团团乱转。
等林絮换过湿衣,似兰把她头发打散披下来,这边用大手巾忙着拧干,那边喊若竹赶紧去叫厨房做些姜汤送上来。
林絮看见若竹抬脚便往厨房跑,忙喊道:“若竹回来!”
若竹即刻收住脚回来问:“姑娘还有要什么吩咐的?”
林絮不过是一时情急喊了出来,待得若竹真回来了,她又有些扭捏,一小会儿后才对若竹说道:“既是喊厨房做姜汤,那就多做些儿,也送一份到后面船上,云管家方才下水救我,也是一身湿透了。”
林如海对外宣称云扬是新聘来的管家,专司管理林家京中旧宅。故此林家众人都称呼云扬为云管家。
待若竹答应着去了,林絮回头又看见小丫头们收拾地上的湿衣送去洗,忙又指着那件黑锦袍道:“那个是云管家的,洗干净烫好记得送回去。”
小丫头还没应声,似兰倒是皱眉道:“我的好姑娘,先顾好您自个儿再说其他罢!如今已是初冬,这种天气泡了冷水,保不准就会变成一场风寒!这地儿又是小地方,大夫也未必能请着好的……絮姑娘,您得先注重好自己身体!”
林絮被说得悚然一惊,下意识的裹紧衣襟,锦绫看着以为她冷,一边喊小丫鬟去生火盆,一边自己去给汤婆子灌热水,灌好即刻塞到林絮怀里来。
林絮初时还不觉泡冷水后果严重,此时汤婆子入怀,就猛然连打两个喷嚏,身上的冷意也一股股的上来了。这时候厨房把姜汤送过来了,林絮历来最恨姜葱蒜的味道的,此时也不得不在虎视眈眈的丫鬟们的拱卫之下,强捏着鼻子灌了一大碗,辣得她眼泪鼻涕都滚滚来,一时甚是狼狈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