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月就这样避过了这次侍寝机会。常宁殿中的这几个女子无不为她感到惋惜,只有我真正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皇上又陆续翻了两个人的牌子,但到底是没有我的。
眼看着年关将近,霜寒一日重是一日。到得除夕这日,常宁殿中只剩下了我和紫月,还有一个名叫韩娇娘的常在。
其实,萧灏早些天是翻过了娇常在的牌子的。那日,敬事房将嫔妃的侍寝牌呈给萧灏,他久久凝视着新晋常在中尚未侍寝的我们三人的牌子。对于紫月,他的印象自然是极深刻的。毕竟,于他而言,未侍寝就见红的事确属罕见。随后,他看着我和娇常在的牌子,向着一旁的魏子曹道:“今晚让娇常在侍寝吧。”接着,凤鸾春恩车就将韩娇娘接走了。可是不到九更天,韩娇娘便被一顶小轿给送回来了。
韩娇娘是在侍寝之时被退回来的第二个常在。她是我们这拨常在里相貌长得最丑的一个。她的脸像圆盘,其上星星点点的布满了斑痣。身材肥胖,全身上下几乎一样形状。手脚粗壮,一只顶得上其她女子两只。最最不堪的是,她眉眼极小,嘴唇却极粗大。平日里,连底下丫鬟们也在背后悄悄说道着,像她如此相貌之人,怎的也能入选进来。
萧灏在看见她的第一眼时,被她的相貌着实吓了一跳。连连责骂着掖庭丞等人是吓了狗眼了,恨不得连夜摘了他们的脑袋以泄怒气。如此,韩娇娘便被送回来了。对于她的返回,众人倒是一点不觉奇怪。只是,自那天起,萧灏再不提新晋常在侍寝之事。
至于我,便似这寒冬里的一片叶子,终究一落到底,再无半分生机。
今日,便是除夕了。一大早,迷蒙天际,纷纷扬扬下起了雪花。不过半日,到处皆都贴上了一片银白。
此时,虽是除夕大节,然而,常宁殿中除了雪花纷扬下落的轻微声响,四周一片死寂。极目之内,除了墙角的那几颗红梅正吐露着些艳丽之外,皆是白茫茫,斑驳驳的一片。
因着,常宁殿中只住了我们三个常在,内务府已接连四天未有吃穿用度的物品发送下来。
念奴和碧春正在墙角生着黑炭,浓浓的炭烟呛得她们不时跑到一边喘咳不止。整个寒冬里,内务府只给我们三个无宠无恩的常在每人一箩筐黑炭。黑炭是木头还未完全燃尽便用水浇灭了制成的,因此又重又潮湿,里头还有木头芯子,生炭时更有浓烟呛鼻。
因着,兰筠和我们交好。我和紫月还能从她那儿得些银炭烤火。而于韩娇娘,便只能是就着这样的黑炭度过这冰天雪地的漫漫严冬了。
我唤过念奴和紫月,让她们灭了那些黑炭,自屋里取出银炭让她们燃了取暖。
念奴上前来到:“这些银炭留着给小姐夜里暖床吧。小姐冰手冰脚的,没个火炉可要怎么安睡呢。兰小姐上次给的那个金珐琅的小火炉可不能让这些黑炭给熏坏了。”说着,仍跑过那墙角扇着那几个黑炭。
我自后面跟了上去,只见碧春一张白净的小脸蛋儿上一块白,一块黑的,活月兑月兑似张花猫脸。一时不禁心头涌过疼痛,酸涩眼帘里泪如雨下。我哽咽喉头说着,“别弄了,进屋去生些银炭暖暖身子吧。”
俩丫头听着我声调不对,抬起头看见我满脸泪水,不由得停了手里的活,只愣愣瞅着我。碧春拍拍双手,假装笑脸盈盈地道:“常在莫不是冻坏了,奴婢进屋拿件袄子出来给您披上吧。”
我一把拉起念奴和碧春急急跑进屋,留了那几个浓烟滚滚的黑炭自墙角兀自半死不灭地燃烧着。
念奴知我心中难过,碧春也不小了,连日里,内务府已无半点东西发送下来,这其中的艰难也心中了然。
她二人进了屋,见我只是神情默默,脸上有未干的泪痕。念奴拿出些银炭子“嘿嘿”笑着道:“我燃火来烤烤吧,今日是除夕呢,我们也奢侈一回。”
碧春转身自里间找出了一大叠彩色纸张,嘻嘻笑着道:“我们来折些彩色小花,纸鹤什么的,粘在门前小树枝上。再剪些福字窗花贴上,这样就喜庆了。我娘说,过年就要到处张贴得红红火火的,这样,来年就有好运气了。”
碧春这样一说,念奴也来了兴头,拉着我的手道:“小姐一起来呀,你用这些大红纸写几个福字,待会在剪些“金童玉女”,“和合二仙”,奴婢将它们贴在门窗上,岂不热闹喜庆?我们再折些小红花糊在门前那些矮秃枝上,岂不美死了。”
我见她二人说得兴高,也露出温婉一笑,就着几凳坐下,和碧春细细弄起来。念奴将火盆端过来,三人围着暖暖地描画着,心中逐渐开朗起来。
待到黄昏将近,一大叠的彩色纸张终于变成了各色形状的剪纸和花色。念奴和碧春乐呵呵地到处张贴着。房门上是红纸黑墨的端正“福”字,窗格上是“年年有余”,“吉祥如意”的窗花,门前秃枝上是红橙蓝绿紫的小花朵和小纸鹤。
轩子门上,我还特特地写上了一对联子:“心静自安乐,无宠也尊荣。”横批“心雨常在”。
我们主仆三人围着屋子看了一圈,皆都喜乐起来,如斯布置,也有了除夕的吉庆和家的温馨。
时近晚膳,内务府终于派了两个小内监给我们发送下了度日的一干物品。膳房还派了两个小丫鬟送来了一顿年夜饭,然而,终不过是一大碗白米饭,一碟猪肘子,一碟盐水鸡,一碟卤鱼块,还有一小碟枣泥桂花糕子。
念奴和碧春将饭菜摆在小圆桌上,开心地唤着我用膳。这是进宫以来见过的最丰盛的饭食。而家中,平日里,就是念奴和小丫鬟们的吃食也要远比这好了许多。
我自桌边默默坐着,看着清冷的几个小碟,心中寒到了极点。我拉过几凳,让碧春和念奴一起坐着吃饭。俩小丫头知我性子,念奴更是不愿惹我不高兴,于是,也就不推托,高兴地坐下了。
我素日就不怎么吃肉。此时,只用筷子夹着一片枣泥糕轻轻吃着。念奴和碧春一壁为我夹菜,一壁又开始叨唠我不吃荤菜。
我看着她二人,心中似有车轮碾过,一阵阵酸痛不已。我沉沉地说着,“念奴是我家中带来的,好歹都得跟着我。只是碧春,我和傅容华说说,让她将你要去,可好?”
我说得突然,碧春抬起头,懵懂看着我道:“常在说啥呢?”
我重复一遍道:“如今瞧着,只怕以后翻牌侍寝的希望是极渺茫的。你跟着我不过是吃苦受累罢了。现下傅容华正得宠,你是个好性子的丫头,素日里与采芹也好,不如你去她们那儿,容华必不会亏待于你。”
碧春听我说得明白,一把放下筷子,于桌边跪拜道:“奴婢惶恐,奴婢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常在尽管责骂,但求不要将奴婢丢弃于旁人,奴婢除了常在,谁身边也不去。”
我也起来,扶起碧春道:“看你傻的,我何曾将你丢弃了?我是不忍心你跟着我一个没有宠幸的常在受苦受累的。就如现下,别的宫里的奴婢只怕这会子都跟在自己主子旁边享乐呢,可你却连常宁殿也不得出去,在这儿冷冰冰地围着这几个冷菜过年。现下这样也还罢了,只是今后只怕连饭也吃不上,你跟着我可要怎么是好呢。”
碧春抽泣着,泪眼盈盈地道:“奴婢记得刚来那天说过,常在就是奴婢的全部,不管发生什么,奴婢都誓死跟随常在,决无二心。奴婢知道常在是个心地善良,又重情重义之人。而奴婢也不是那种只贪图富贵之人。因此,不管她是得宠的容华,还是什么人,就是皇后娘娘和皇上那儿,奴婢也是不会去的。”说着,一把鼻涕,一把泪眼地望着我。
我心中不忍,忙忙地将她拉起来道:“我心里也是舍不得你的,只是……。”
碧春抢过话头道:“常在别只是了,任凭怎样,留着奴婢与常在一起打发日子也是好的。奴婢不要金,不要银的,只这样陪着常在就很幸福了。”
念奴看见碧春这样,早已感动得不知怎样是好。一壁替她抹眼泪,一壁也为她哀求我不要将她送给兰筠。
我看着俩傻丫头,只得欢愉笑着答应从此不再提将她们送人的事。主仆三人愉快地用着晚膳。
适时,远处有丝竹管乐之声袅袅而来,随之,是一阵阵轰隆隆的焰火爆裂之声。念奴拉着碧春和我道:“小姐,我们看焰火去。”
常宁殿地势偏远,只听得隆隆之声过后,远处天空里有明晃晃的一片。至于烟火的璀璨绚丽,任凭我们如何踮起脚尖,也是看不见影子。
念奴恹恹地。“太远了,看不见,小姐进去吧,当心冷风扑着身子。”
热闹是极远的,喜庆也是极远的,皇宫中节日的富贵与锦绣也是极远的。只有雪,这洁净纯白的雪,离得这样近,近得贴着眉眼,贴着肌肤,冰凉彻骨。
我弯下腰,掬起一捧雪,自掌心握成一个圆球。儿时与哥哥堆雪人的场景不由得漫上眼来。我唤一声“念奴,还记得小时堆雪人,打雪仗的情形不?我总打不过哥哥,被他弄一身雪,娘亲责罚哥哥不知疼惜妹妹。”
念奴笑着上前,“哪能忘记呢。小姐这会子想起堆雪人了,那奴婢陪小姐堆一个吧。”
说着,就蹲下来滚着雪球堆起来,碧春也乐呵呵地拉着我一起玩耍开来。不一会儿,地上三个雪人活月兑月兑地矗立着。中间一个最高,左右两边各一个稍矮的。碧春说:“中间这个是常在,两边的是念奴姐姐和奴婢。”
我笑着,捏一捏她通红的小鼻子。
我们主仆三人正要进屋去。只见秋雪打着一个小小的玻璃风灯,旁边紫月披着一件银白色的鼠皮斗篷盈盈前来。二人到得跟前,看见我们堆的雪人,不由得玩兴大起,央着我们又一起堆了两个。紫月将自己堆的与我的放在一起,一排五个雪人齐齐站着。
我们一壁往屋里去,一壁笑着猜测这些雪人明天会不会变胖,变高……。
雪,仍然在暗沉沉的天空里飘飘洒洒地下着。我和紫月坐着一起为家人守岁。自小,娘亲总这样告诉我,除夕守岁就是守福。守岁到越晚,来年的福气就越多。家中父母年纪已大,哥哥又北上征战。我只求我的家人们能福泽深厚,健康平安。
至此,我进宫后的第一个除夕也就在彻夜无眠中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