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奴和碧春伺候着我浅卧于榻上。因着,按规矩,辰时,我和紫月便要至正殿向王雁桃和萧煦奉茶。
闹了半夜,念奴怕睡过了头,只轮流和碧春坐着打瞌睡。
我合眼凝神,眼前却明晃晃的全是刚刚的那一幕幕。那血迹斑斑的皱褶床单,紫月伤痕累累的身体,她悲痛欲绝的话语……。想着,他前些日子在我面前的种种言行,想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切,一颗心又不由得揪着般疼痛起来。我默默片刻,身子一抖,但觉一阵寒凉流过。皇上凉薄易变,而他呢?不是更绝情寡义么?
神思恍惚间,屋外已是天光大亮了。念奴和碧春忙忙催着我起身梳洗装扮。
我懒懒躺着,淡淡地道一句,“还早着呢,身上乏得紧。”
碧春心疼地看着我道:“昨晚闹了大半夜,王妃能不乏么?但辰时要奉茶,今日是您第一次见夫人,可马虎不得呢。”
我垂下眉眼道:“早晚要见,有什么可紧张的。他这样对我,我还能指望他夫人对我好么?”说着,缓缓地掀开了薄薄的衾被,起了身。
念奴伺候着我梳了个端庄的朝云髻,我自己略略插了支金镶珠翠挑簪,鬟边浅浅点了几个珊瑚绿松石珠花也就罢了。
碧春拿了件茜红金线云纹蜀纱凤袍要为我换上,我转身向着念奴道:“你只拿那件杏色如意海棠长纱给我罢。”
念奴惊呼道:“小姐,那件颜色太浅。不适合今日穿呢,您才刚刚入府,要穿得喜气些才好。”
我鼻尖一酸道:“哪来的喜呢?心尖已是凉透了,没的要装扮出那样一副热闹的外表作甚呢?”
念奴见我神情哀婉,便也不敢再多说一句,只默默地拿出了袍子为我换上。
装扮过后,我端然坐于镜前。镜中的人儿双眉横蹙,眼圈红肿。泪光涟涟。羊脂玉般的脸容上一片沉静,毫无表情。樱桃似的丹唇紧抿,似乎无论如何也不打算再开口了。
念奴自我身后怔怔地盯着我,半晌,方说道:“奴婢瞧着小姐就心疼,您这样怎么去奉茶呢?”
我并不理会她,只默默起身,慢慢地由着碧春搀着往外而去。
清晨的空气是极清新的,我暗暗猛吸几口。心肺间渐渐有了些力量。
出了婉园,迎面见紫月也正由着秋雪搀着慢慢上来。她的装扮也是清淡的,但看着比我好了数倍。她额首一支点翠镶红玛瑙凤头步摇。身上一件胭脂色绡绣玫瑰轻罗长纱略略显出一个得宠的妃子模样。
我上前轻挽她的手臂道:“妹妹看着真漂亮。”
她转头凄凄看我一眼,道:“既然决定要活着,便要将戏演得像些,今日是给他夫人奉茶,他昨晚没有宠幸你,我也不能让他夫人太得意。”
我眼一酸。眼泪又扑扑落了下来。
紫月紧紧握住我的手道:“姐姐别伤心了,他是爱你的。以后,你会明白的。”
我哽咽一句道:“爱与不爱,已经没有意义了。他昨晚那样,我和他便没有以后。”说着。已是难言。
慢慢行去,眼见着王府正殿永康殿便在眼前。
紫月由着秋雪扶着进了殿堂。大殿上王雁桃着一件紫华蹙金广绫凤越牡丹软袍端然坐于上首。萧煦着一身殷红底五幅团花的玉绸袍子坐于她一侧。两边十几个丫鬟侍婢列队成行。
我打起精神。大步跨过门槛,上前几步与紫月并肩跪下磕拜道:“妾身薄氏婉兮拜见王爷、夫人”说着,额首贴地,等着他们出声请起。
静默片刻,耳边静静地仍是不曾听见他二人的声音。我抬起头,目光直视萧煦。他正闲适地呷着茶水,一张脸容也是看不出喜乐。
我正要看向王雁桃,耳边骤然响起她清凌凌的声音道:“婉王妃不必看王爷,侍妾奉茶,这等小事何足让王爷费口舌呢。你二人先起来罢。”
听言如是,我和紫月相挽着站了起来。
王雁桃又一脸威严地道:“我虚长你们几岁,又是最先入府的,奉茶规矩都是祖宗留下的,你们便只按规矩行事罢。”
停顿一下,接着又道:“听说昨晚是月王妃侍的寝。如此,月王妃便就是王爷名副其实的女人了。此时,便只要行奉茶常礼,不必跪拜。而婉王妃呢,你昨晚未侍寝,还算不得王爷的女人,按规矩要行三拜九叩之大礼,向王爷和我敬完茶后,也要向月王妃敬茶,今后要尊称月王妃为姐姐。你俩可都听清了?”
我和紫月屈膝道:“多谢夫人教导,妾身都听清了。”
她端正道一句:“那就开始吧,王爷都等急了。”
紫月依依上前,一旁早有侍婢双手捧着红漆描金牡丹大茶盘,紫月自盘里端起一盅茶向着萧煦屈屈膝道:“王爷请用茶。”
萧煦抬眼,眸光向着我直射过来,伸手一把接过紫月手里的茶一饮而尽。
我垂下双眸,只愣愣站立一旁,面无表情,呆若木鸡。
紫月转身又向着侍婢而去,端起一盅向着王雁桃上去道:“夫人请用茶。”
王雁桃微含笑意,伸手接过茶杯,道一句“有劳妹妹了。”
紫月也扬起唇角道:“夫人客气了。”
王雁桃搁下茶盅,向着一侧的侍婢道:“给月王妃赐坐。”说罢,一侍婢已端着红木大方椅上来,伺候紫月自萧煦和王雁桃的下首落座了。
王雁桃扬首向着我道:“该婉王妃了。”
我凄凄上前,正要自茶盘里端起茶盏时。一句森冷的话音传过,道:“婉王妃刚刚没听清么?你还不是王爷的女人,按规矩,你要三拜九扣向我们行奉茶之礼。你回殿门边去,从那儿跪着膝行上来,三步一拜,九步一扣,听清了么?”
我心间一痛。泪水涌了出来,屈膝哽咽道:“妾身知道了。”说着,转身走至殿门边,直直跪下,一步一步膝行上前,三步一拜,九步一扣。
念奴和碧春自一旁看得心疼,双双跪下,念奴哭道:“奴婢求王爷和夫人饶了我家小姐罢。小姐上次磕破了膝盖,才刚刚好全,怎可又这样跪行呢?”说着。磕拜下去。
碧春听她这样一说。也不由得含泪道:“奴婢求王爷和夫人,让奴婢替婉王妃跪行上来罢。”
王雁桃狠狠一句道:“替?你想替你家主子跪行是么?我成全你,你待会便跪行着回婉园便是了。”
永康殿离婉园曲曲折折,少说也有半里路,且大多数皆是石子漫成的。
我顿时急切起来,忙忙道:“不不不。妾身不要碧春替,恳请夫人不要责罚碧春。”说着,拿眼狠狠地盯着两丫头,轻缓地道:“你们给我起来,别给我添乱了。还嫌我不够伤心难过么?”
念奴和碧春见我这样,只得哀哀地站起身来。抹着泪儿默立一旁。
我继续向前一步一步膝行过去。到得他跟前,我端起一杯茶,低眉垂眼,清冷地向他递了过去道:“王爷请用茶。”
凝滞片刻,他厉厉一句道:“把头抬起来,本王不喝这不情不愿的茶。”
我抬起眼眸,清凌凌地直视着他,眸光里空空洞洞的,没有怒气也没有怨恨。
他怔怔地盯着我,半晌,方咬牙道:“起来,端给本王喝。”
我一手撑着眼前的椅脚,缓缓站起身子,端着茶水,正要送至他唇边。他猛地一扬手,杯子登时从我手中飞落下去,一杯滚烫的茶水全部洒在了我裙衫上。
我身子一震,只愣愣地呆在当地,肌肤上有阵阵的疼痛传来。
他蓦地站起身子,眸光狠狠地剜着我道:“你想干什么?要烫死本王么?下去重来。”
我恨恨地瞪他一眼,正要端着茶杯重新奉上。他森冷一句道:“本王让你重来,是让你从殿门口重新跪拜上来。”
我放下茶杯,猛一转身,向着殿门口慢慢过去。
我跪子,挺直脊背,眸光如一潭死水般寂静地向着他一步一步膝行上去。
我重新端起茶杯,冷冷地道:“王爷请用茶。”
他抽动脸容,眼角湿润,一把拿起杯子,仰头一饮而尽,怒喝道:“起来!”
我迎上他的眸光,清冷地道:“妾身还未向夫人敬茶呢。”说罢,向着王雁桃一步一步膝行过去。
他又自我身后怒吼道:“本王叫你起来!”
我头也不回地依旧膝行至王雁桃跟前,端起一杯茶向着她道:“夫人请用茶。”
王雁桃正要伸手接过茶杯,霎时,只见他将身子扑过来,狠狠地打掉我手中的杯子,血红着眸子,怒喝道:“本王让你起来!”
我抬起头,冷冷凝视着他,淡淡地道:“王爷作甚么呢?妾身还未奉完茶。”说着,重又端起一杯茶向着王雁桃道:“夫人请用茶。”
王雁桃瞥一眼我,伸手接过茶杯,轻呷一口,道:“有劳婉王妃了。”
我轻笑如雾。转身又端起一个杯子向着紫月膝行过去。
萧煦一把跨上前,怔怔挡在我身前,咬牙切齿地道:“本王让你起来,你偏要作贱自己,你是故意要剜本王的心么?”
我抬起头,冷冷地道:“这些不都是妾身应该做的么?夫人和月王妃皆是王爷的女人,妾身向她们敬茶不是应该的么?”说着,默默地绕开他膝行过去。
念奴和碧春在一旁已是泣不成声。紫月也站起身子,向着我过来道:“姐姐何必这样?妹妹如何能承受得起。”
我望一眼紫月,眼角漫上湿意道:“本该如此,姐姐坐好,妹妹请姐姐用茶。”说着,双手捧着茶杯递向紫月。
紫月一把接过茶杯,转首将之搁至小几上,拉起我的身子紧紧搂着道:“姐姐要和妹妹生分了么?姐姐是在责怪我昨晚侍寝了是不是?我是怎样的心思,难道你还不明白么?”
我心头一凛,回过神,心道,我是伤心糊涂了么?我怎么竟像是在生紫月的气呢?我一把紧紧搂住她哭出声道:“是我糊涂了,我不是那意思,妹妹别再哭了。”
我两人正哀哀哭着,只听王雁桃声色凌厉地道:“奉茶礼成,大家都下去罢。”说罢,由着碧雯搀着盈盈出了大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