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哪里?
她拖着身子向前,一身红衣已经没了开始的艳丽,灰扑扑的像是刚从哪处废墟钻出,而垂到腰间的长发也有些散乱地披着,让她不过巴掌大的小脸透出几分苍白颓败来。
她一步接一步,目光已有些许涣散,但仍是未停,就这么赤脚踩着瓦砾走过,直到有一个穿着青灰色道袍的中年男子挡住了前路。她微微抬眼,试图能看清此人的相貌,可那酸胀的感觉却让她无法凝聚眸光,只能大致看清他背后荒芜萧瑟的背景。
“想去哪儿?”温和的声音问道。
她拧眉,这个问题她从未想过。苏醒以后她只是依着本能前行而已,至于走去哪里……她没想过。
“如果没有目的地,跟着我走如何?”
她想了想,这世间于她而言本就陌生,走去那里其实无所谓。于是她点了点头,在男子转身后跟着迈步。脚掌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除了黑灰色的污渍便是星点的血迹,而她每落一步,脚下自动生出的血色印刻便将周围的一切都化为齑粉。也不知走了多久,身边的景色几番轮换,她才停下。
封闭的环境,她不喜欢。
然而不等她出声,领着她过来这里的人就探出手抵在了左眼尾。随着他的施力,类似于凤尾的图案缓缓显出,和她双眸一样的血色。
“你来得太早了,这个世间还没有准备好。所以,先休息一会儿可好?当然,属于你的东西我会看着,不会让旁人拿走。”中年道人说着挥起宽大的衣袖,卷出的风将她的长发吹得四散,而后她眼中和眼尾处的血色悉数隐去,衣服却焕然一新。
她像是被柔和的水流包裹,困乏随之席卷而来。她抵抗不住地合了双眼,醒来后一直如死水一般的心却起了波澜,这种再一次被拘困束缚的感觉,她讨厌,甚至憎恨,可却无能为力。
透明晶壁中的少女神色安详,一身艳艳红衣还留着随风摆动的弧度。
十六年后,流光。
如今的流光城正是当初楚江被抬高的那一片河床,而名字的出处则是停留在当中的流光巨木。玉隐流光,神界般的景致,连通的却是有着魔界之称的娑罗界。
一身素净白衣的黑发少年背着由黑绸裹覆的长剑出现在流光城外,他抬头看了一眼那不知用哪里的文字雕刻出的标志,而后便抬步迈了进去。流光城中仙妖人魔混杂居之,但只要你遵循城中的规则,便能好好地活下去。
少年穿过喧闹繁华的市集街道,径直向西北方向走去。不一会儿,他便停了下来,眼前是一条僻静的小巷,看不见有人,也几乎没有人家敞开着门户。而巷子口斜插着一根竹竿,上面白帆在风中晃晃悠悠。
寒衣巷。
少年想起几天前那人给他的解释:“寒衣巷又名陋巷,里面住着的都是凡人,但是一般妖魔也不敢轻易涉足。说白了,他们都是修道者,所以你不用怕。你只要走到尽头,把我交给你的东西送到就行了。”
是了,他只要把东西送到,身上的麻烦也就没了。
少年举步向前,直到尽头才停下。暖暖的日光下,一身绯衣的女童坐在墙头上将他打量,圆圆的包子脸搭上双髫髻倒也算可爱,但她那神情绝对说不上是友好。好在少年也没期待什么,既然目的地已经到了,他只要把东西给了就好。
少年抬手伸向背后,却听那女童斥道:“慢着!胆敢轻举妄动定要你来得了回不去!”
“我不过是来送……”
“不准狡辩!”
少年无奈,可看对方不过还是一个孩子,便没再说什么。但这姿势却不怎么舒服,维持了一会儿少年即觉得胳膊有些酸,打算放下等到来人再将东西移交。然而他刚一动,就看见女童那似酝酿着闪电的凌厉眼神,仿佛是在对他说:你动下试试……动下试试……试试……
少年只觉自己额角在突突直跳,当下后悔起自己扛不住那人的请求来帮了这个忙。幸而他知道自己面上向来比较清冷,旁人也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场面于是僵持。眼见日头西沉晚风起,少年觉得自己胳膊酸麻得快要不行时,身后终于传来了脚步声。
“小阿凉,这位是?”
女童从墙头上站起,掸了掸裙摆,应道:“我怎么知道?回来了就自己问!”
话音落,女童纵身一跃跳入了院内,身姿利落。
少年止住了自己脑中狂乱闪过的念头,垂了好不容易才有自由的胳膊转身看去。和他一般高的俊美男子隔着几步站在不远处,一身云纹锦衣,手中玉骨扇轻摇,恰似人间风流贵胄。
“不知阁下是?”男子薄唇微启,声音低沉而温雅。
“无名之辈,受人所托送一样东西到贵处。”少年应道,顺道将背了一路的包袱拿下来。这东西虽然和他的剑搁在一起也有不少时间了,可是他当真还没心思去看到底是什么。
少年伸手递过,却不见男子来接,反倒见他手执折扇微遮住唇角,而他眼中的笑意却让少年直瘆得慌。果不其然,下一刻少年即听男子道:“阁下既然远道而来,何不在陋舍歇上一夜再行赶路?”
少年下意识便要回绝:“另有要事在身,便不多加叨扰了。”
“如此若要传出去,岂非让天下言我魅罗轩不懂待客之道?”
对面的男子仍是那般容颜,仍是那般笑意,少年却无端察觉出压迫感。少年抿了抿唇,面上无甚变化,脑中却有几个念头来回窜着。
良久之后,少年应道:“与我无关。”
说罢,少年径自将包裹搁在脚下,而后转身,素白的衣摆撩出微冷的弧度。他纵身一跃,即想直接跃过屋舍抵达城中主道。可谁曾想他将跃起数丈便似碰到了屏障,将他直直给反弹到了地上。
一时间,少年但觉眼前星光闪烁,额间触感黏腻,鼻头却有馨香萦绕。就在失去意识的前夕,少年看见了男子迫近的俊颜,恍惚听见他有说些什么。
“这里让小阿凉布了结界,还真没几个能闯过去。”
少年却是想着以后再也不要心软答应旁人的任何请求了!昏昏暮色中,少年闭上了双眼,而凉风拂过他的面,乱了齐整的黑发。
这时,之前跳进院中的女童才打开正门走出,瞧着男子的眼神颇有不屑:“废话那么多做什么,想留人早些敲晕了不就好?”
“小阿凉,我们打个赌如何?”男子收了折扇,不费什么力气地一把将少年扛到了肩上,眸光熠熠。
“赌什么?”
“我说在梵音回来前,此少年必定会离开,而我们拦不住。”
女童一翻白眼,随即反问:“他不是人?”
“他是人。”男子无比肯定。
“那还担心留不住?”
男子但笑不语,扛着少年随女童一并走进院中,等到将少年放下,他才接着道:“纵然如此,但我们并没有留他的正当理由,他也无心留下,是以留不住。”
“那你为什么还想要留他?”
男子瞥了一眼女童,忽而笑道:“嘛,这个问题小阿凉就不用关心了。”
男子折向自己屋子,冷不防听见身后的女童小声叨咕:“难道你果真如传言那般有断袖之癖?”
男子僵住,待有一头青狐猛地跳落到了他肩上,他才回头面向自顾自垂眸想着的女童,伸出折扇在她头上轻轻一敲,半是好笑半是佯怒道:“瞎说什么呢?去将这些日子的拜帖给我送来。”
女童一闪身没了踪影。男子则笑着揉了揉肩头乖顺的青狐,举步继续向前。
身后那一扇木门晃悠悠地借着轻风给合了上去,暮色沉下,整座流光城随之浸润在城中巨木的玉色流光之下,而谁能想到眼前这样简单的一方小院会是这早已千疮百孔的世间在自九渊劫之后最神秘的一处地方。
流光魅罗。
在这里,只要你想,一切便都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