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倣把玩着一个折成万福的护身符,比印像中的护身符还小,红绳穿了两端,结下一串穗子,顶上是一颗看不出质地的红珠。
侍卫眼观鼻地站在一旁,他非常好奇王爷都快被人赶出京城,怎么心情还这般好。
还有王爷手中那漂亮的护身符,不像是护国寺求来的,也不似街边卖的,却被他宝贝的揣在怀中,没人的时候必定会拿出来把玩一番。
他都不确定了,难道是自己听错,其实他们没有被皇上赶出沛京?
明天就要离京了,殷倣却是从未像现在这般平静,甚至可以说是有几分高兴。
他向来多疑,若不是这性子,他不知死了多少次。唯独对着小靖王,他半点怀疑都没有。
他坚信那小东西不会害他。
他回味着那晚阿宁对他说的每一个字,细细描绘阿宁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他只会越想越喜欢。
那骄傲又漂亮的小东西似乎对他很有好感,也很信任他。
甚至临走前还提醒他‘小心,保重’,而不是‘小心保重’。
阿宁从宫中回来,想必是听到什么看到什么,但是苦于府中都是盛帝的人,只能告诉自己小心。
若他没猜错,应该是和随行的人有关。
这也难怪阿宁会用四福那样的小侍,只有这样,盛帝才会放心。太过聪明的人,通常死得快,尤其是盛帝这种有超强掌控欲的帝王,最讨厌的就是聪明人。
除了聪明人,盛帝其次最不喜欢的就是他们这些兄弟。
以前他曾庆幸盛帝讨厌萧王燕王他们多过自己,就是死,也是先拿他们开刀。但是现在,他算看明白了,就算曾经得罪过盛帝的王爷们死了,盛帝也不会放过自己。
他实在是不明白自己究竟哪里惹来盛帝这么大的仇恨,该不会因为是当年争位时自己没帮他吧?
不得不说,他总算模到边了。
当年风头最劲的是能文能武的萧王殷佶和文质彬彬的燕王殷佚,自己不受宠,记名的母妃又是个懦弱怕事之人,就算看着自己记名的儿子被其他皇子按在地上打,她也只会陪笑,还怕他们不尽兴,转而让他们的母妃找她的麻烦。
养在这样一个女人的宫中,他能不阴沉吗?
而且当年自己要人没人,要钱没钱,就是昇昀宫中的一名宫女说的话也比他管用。他说支持谁,没准都被当笑话。
盛帝那时的优势远不如萧王燕王,娘家连个当官的都没有,除了傻子疯子谁会把身家都压在他身上?
自己的娘家更惨,亲娘的娘家是罪臣,全家流放就是没死也该差不多了。继母的娘家压根不会帮他,人家还想着也许继母肚子里会蹦出个亲儿子,虽然事实证明单凭继母一个人是永远蹦不出个东西,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
换个方向想,若他投靠盛帝,盛帝那时根本没有实力保他安全,萧王燕王不用说,甚至是最吊儿郎当的顺王,随便一个指头都能整死他。
他只能保持沉默,谁也不帮,至少在先帝眼中好看一些。
就是这样,他还是差点被人陷害了。
盛帝若是要斤斤计较当年的恩怨,他也无法阻止。
但是,不是谁都能在他身上吐口水还能安然无恙的走开。
盛帝把袁韶清硬塞给他做学政,这么个恶心人的东西,放在跟前都是碍眼。既然袁韶清要做学政,那他就把这枚棋子放在最需要学政的地方,让这见鬼的清风公子学以致用。
打定了主意,殷倣收起护身符,吩咐道:“除了原来的人外,洪九也留下来。”
侍卫口中应是,心中暗暗疑惑。京中的人手已经足够,留洪九做什么?王爷身边有十位暗卫,从不离身,洪九的实力仅次于首领。为了王爷的安全,他并不赞成这个决定。
殷倣说:“小靖王身边需要人,洪九善于易容,对小靖王更为有用。要他待小靖王如同本王,事事用心,不可怠慢。”
侍卫满脸写着“要不王爷您再重复一遍,小的可能是听错了’这种话,殷倣想当没看见都不成。
“叫你去就去。”殷倣没好气地说。
侍卫暗暗为洪九撒把泪,你家王爷为了美色把你卖了,你好自为之吧。转身便去传到命令。
能在皇宫中顶着经久不衰的圣眷活下来的人,有几个是简单的。
想起那狡猾的小东西食指点唇的样子,殷倣的心痒,手也痒,真想把那手指攥住,含在嘴里狠狠咬一口。
盛帝大概没想到,在他忙着布置陷阱引他兄弟们入瓮时,他困在笼中的小鸟已经准备展翅高飞。对于一个掌控欲超强的帝王来说,没有什么比自己掌控的鸟儿飞走更为打脸,他就等着那一天。
也许这只名贵的小鸟最终不能落入自己的怀中,殷倣光是想到这点可能,就觉得整个心都拧起来。那漂亮又骄傲的小东西愿意和他这个破落王爷打交道,已经是天大的惊喜,想要再多也没有了。
求而不得,心绞如割。
殷倣细细品尝这八字,反复辗转难以成眠。
是夜,袁家也同样有人彻夜难眠。
儿子明天就要离家,本来袁铭山设宴给儿子践行,可惜他那永远分不出轻重的世家妻子当席又哭又骂,最后谁也没吃下饭,草草散了。
周氏伤心儿子要被送去那么穷苦的地方,这是她的娇儿啊,若有点三长两短,她以后该怎么过?她与相公已经相敬如冰许久,唯一能依靠的就是这个儿子,她一点也不想儿子去朱安。
朱安,那是什么地方?!连她这个内宅妇人都知道,茹毛饮血的野蛮地方,家家是土匪。
好不容易把周氏弄回她屋里,又传来她哭昏了的消息,袁铭山头疼地揉揉脑门,叫丫鬟去请郎中。
他知道周氏想要的不是郎中而是自己,但是他过去除了听她哭骂哀求,他什么也做不了。
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呢?
如今事已成定局,他纵使深得圣眷,也无力回天。
袁铭山看着低头站在自己面前的儿子,深深无力地长叹一声。
“此去朱安路途艰险,你可要小心保护自己。出了什么事,为父也是鞭长莫及,你切莫意气用事。”
袁韶清没想到自己就要去安王的封地,父亲却不咸不淡地说出这种话,他点头应是,面上的表情却出卖了他的真实心情。
他对父亲很失望,难道是因为心爱的女人为他生下儿子,那个儿子才是他想要的,自己就没有用了?
袁铭山没有错过儿子的表情,那一瞬间,他真的是很失望,比当初知道妻子怂恿儿子去贵人面前露面,儿子竟然还欣然同意时还要失望。
这是他第一个孩子,他亲手为他穿过衣,换过尿介子,手把手教他写字,端着他在肩膀上看花灯。
他在这个儿子身上倾注了那么多期望那么多心血,想着这个软绵绵的小女圭女圭终有一天会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和他一样成为国家栋梁。
他却选择成为帝王的棋子。
同样是为帝王排忧解难,栋梁和棋子是完全不能相比,作为棋子,只有被利用,榨干了最后一点利用价值后就等着被抛弃的下场。
史上有多少这样的棋子,成全了大义,可下场呢?
袁铭山不明白,究竟自己的教育哪里出了错,曾经是他的骄傲的孩子,怎会傻得走上一条没法回头的黑路?
就算他能扳倒安王,之后还有什么好名声?哪怕他是奉了圣命去接近安王,事后在世人眼中,他仍是个贪图富贵叛主的人,皇上是不可能站出来为他澄清污名。更何况,安王又是那样的一个人,恐怕接近他的方法,只有那一种。
袁铭山困难地开口,声音有丝嘶哑。
“我不明白。”
袁韶清不解地看着父亲,曾经需要仰望的人,现在就坐在他面前,怎么看也不过是个上了年纪的男人。他不记得几曾何时,父亲面上流露出如此沉重的表情,好像自己做了什么不可挽回的坏事。
他只是想走一条捷径而已,难道这也错了?
他拥有良好的家世,过人的才华,美好的外表,凭什么他要和那些穷书生一样拼搏?他明明一开始就可以得到最好,只要父亲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就这举手之劳的事,父亲也不愿意做。
他不明白,他是父亲的骄傲,不是么?
“我也不明白。”少年的声音有点尖刻,“明明你才是我的父亲,你却可以为个不相干的人写荐书,甚至为他打点人脉。人人都赞你识才惜才爱才,说你贤明,在我看来,不过就是个好名之人。”
袁铭山气得指尖直哆嗦。
袁韶清似乎觉得还不解气,“母亲为了我,明明不喜欢与贵妇周旋,还是尽力去做,只想为我谋个出身。我好不容易才得到皇上的赏识,父亲不但不高兴,还与母亲置气。我实在是不明白,别人家的父亲都倾尽全力给儿子铺路,只有我家与众不同,父亲不但不伸手拉一把,还劲往儿子身上踩。”
袁韶清那张略似父亲的面孔,因为愤怒和藐视而微微扭曲。
“是不是因为我不是父亲期待的孩子,是不是因为母亲不是父亲心系之人?”
“——胡说八道!”
袁铭山气得胸膛剧烈起伏,一股郁气压在胸膛,几乎要爆了。
“你要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又怎会一直压制你!”
“哈,你也知道是在压制我!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父亲!”
“闭嘴!你知道什么?你懂什么?!你自小娇惯,有几分好逸恶劳急功近利的毛病,我想着,长大一点就会慢慢好起来。怎知你母亲一味惯着你,把你惯得不知天高地厚!”
袁铭山一字一句地说:“你母亲一个内宅妇人,眼界不高,以为谋了个差事就是出人头地。你怎么也这般眼界短浅?我平日教你的都喂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若是谋差事,修堤河运查税务,哪怕是整理文颂阁的旧书,哪个不是差事?你嫌修堤苦,河运容易得罪人,查税务烦杂闹心,整理书籍太过沉闷,一心要谋个大差事!不错,修堤是苦,河运牵扯甚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也许做成了,你也不过晋个一级半品的小官,达不到你心目中的一步登天。有多少有才华,真心想为民办事的人,连这种机会都没有!”
“你母亲总想你出人头地,什么叫出人头地?你现在的身份已经比很多人好太多了,你还想怎么出人头地?你想当官,还不是一般的官,至少要比我的高,至少能天天面圣,我说得对不对?”
袁铭山的目光落在院中的老桂树上,没有看已经羞愤欲绝的儿子。
“你只想到那受万人崇敬,凌驾于百官的光彩,你根本不明白何为‘官’。就算叫你得了你心中的职位,你能为这天下,为这黎民百姓做什么?诗词歌赋是治不了国安不了天下的!你可记得,我叫你写的策论,我是怎么评的?”
袁韶清当然记得,那是他一生不能忘记的耻辱。
他花了三天,把自己能想到的都写在上面,他自觉写得非常出色,就是放在秋闱也能夺冠。
父亲毫不客气地留了八字:一团锦绣,败絮其中。
他不服气,拿去给朋友看,过的人都只有称赞,没有说不好的。他就不明白,难道他在父亲眼中就是这么差劲?
袁韶清别开头,不予回答。
袁铭山也不指望他会答话,那时他真的很气愤,自己苦心教导,儿子竟是全没放在心上,写的东西一味漂亮,实际上是狗屁不通。他愤怒之下写落评语,儿子却全然不能明白他的用心,反而拿着那篇让他老脸都丢没了的策论四处张扬,害得他有一段时间都羞于见人。
强烈的失望让他失去了继续说下去的兴趣,就算他把所有的大道理都搬出来,他这个儿子都未必会听,他也不想再做这个恶人。
“明日你就要离京了,为父祝你一路随风化险为夷。”顿了顿,袁铭山还是提点他两句,听不听在他。“朱安教化未开,留在安王身边反而安全些。安王此人纵有万般不堪,他却不爱勉强人。”
袁韶清按捺着满脸羞赧,对父亲匆匆一拜到地,转身像逃一样离开。
袁铭山站在原地良久,无声地叹了一口气,看向儿子离去的门,哑声说道:“出来吧,我知道是你。”
门外嗦嗦的轻响片刻,穿着淡紫长裙的赵水柔满脸不自在地踌躇行近。
“老爷,奴婢不是有意偷听,夫人她……”
“不用多说,我都知道。”
无非就是周氏见自己不过去,找了他喜欢的姨娘过来请他过去而已。周氏也就会点这样的小伎俩,却把他好好一个孩子毁了。
“柔娘。”
“老爷?”
“让静儿记在周氏名下这件事就算了。”
赵水柔不安地看着袁铭山,这件事还是前些日子周氏主动提出的,将儿子记在正室名下,她儿子便是嫡次子。沾了个‘嫡’总比‘庶’好,以后出路也广阔些。哪个孩子不是娘的心头肉,纵然她不舍得,但为了孩子的前程,她只能同意周氏的提议。即使她知道,周氏并非真心喜欢她儿子,只是担心她仗着孩子争宠,拿住了静儿也就不怕她能翻出什么风浪。
袁铭山模模她耳鬓的发丝,目光柔和而断然。
“若静儿是个有能耐的,不需要靠娘给自己挣个前途。若是个不好的,就算给他铺好路,他也走不好,只会害了他。”
赵水柔方才不小心听了半场父子口角,隐隐知道这和大公子有关。既然老爷说不好,那必定就是不好。
“奴婢都听老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