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都去看抄家发卖的热闹,洪九到李享乙藏东西的地方换了一身行头,大摇大摆地出现沛京街头。m
他找到李享乙记忆中的小茶肆,卖茶的是位老婆婆和一个七八岁的小哑巴。他扔下六文钱在桌上,二反四正,小哑巴机灵地给他倒了碗茶,碗底有张纸条歪斜的写着‘戌一八’三个字。
这意思是戌时进小茶肆后面的小巷,过八道门,有人等候。
洪九不动声色地收起纸条,喝完味道不好的茶,走出小茶肆。
现在天色还早,街上人来人往,各种人声沸腾,空气中飘满小吃的香味。
洪九贪婪地吸取每个经过他身边的行人气息。
魇物生于人心阴暗,对人身上的情绪特别敏感,更以痛苦、哀伤、忧愁、焦虑这些情绪为食。
主人平时几乎完全没有情绪,只有与安王相关的事上才透出一点点波动。那丝情绪很浅,他们绝对没有认错,是喜欢的味道。
只有喜欢才是像花蜜一样香甜,闻久了有种醉醺醺的感觉。
以前他们躲在阴暗的角落,每天靠着那一点点食物过活,如今他们却可以站在阳光下,享受着以前不能触碰的东西。
主人是对的,他们喜欢作为人的感觉,有了身体就可以做许多以前连想都不敢想的事。
身体被后面的人一撞,洪九回头看那个撞上他的少女,这街上虽然人多,也不至于撞在他这个靠路边的人吧?
“你……”
劲装青衣少女说了一个字,惊疑地打量他。旁边同样装束唯独腰带颜色不同的少女忙拉她走开,二人远远站着,低头交谈,不时扫过来两眼。
洪九难以忍受地转头,这些修真者身上的味道太讨厌。
他正要走开,两名少女齐齐叫住他。
“请等等!”
白腰带的少女很有礼貌地问:“请问尊主是谁?可是接到紫霞令?如果没有,这里是我们天剑门的地界,门中有事戒严,请散修与非同门前辈弟子速速离开。”
洪九皱眉,她们有罡气,虽然没有景施致那么强,但是二人的罡气合在一起压得他们十分难受。
“什么紫霞令,没听说过。”
洪九无礼地甩开她们,二女面面相觑,似乎没有面对过这样的情况,不知所措。
“师姐,他好没礼貌!”
“嘘,小声点。我们不能暴露身份,惊扰了凡人会影响师兄们的行动。”
“那个人究竟是哪里来的散修,竟然连我们天剑门都没有听说过?该不会是哪个洞府才出师的新手吧?”
“我们先盯住他,找个没人的地方再说清楚,这时候能少点意外最好。”
“我们要不要先通知一声师兄?”
“不用,只是一名连筑基都未到的弟子,我们能应付。”
洪九虽然走远,但是魇物无处不在,尤其是在主街,凡是有阴影的地方都爬满大大小小的魇物,等待时机吸取食物。他们是沛京中最大的魇物,所有的魇物都听他的调度,自然没有错过这二人的悄悄话。
她们想监视他们,殊不知自己才是螳螂捕蝉中的蝉。
洪九想甩掉这二人容易,只是听她们的语气,似乎有大事发生。他故意拉着二人在沛京的小巷胡同里转,不出一刻钟就把人绕昏了。
他藏在暗处看二人像无头苍蝇般乱串,心中暗乐。
沛京的小巷胡同像蜘蛛网,别说是外地人,就是本地人一个不小心也会被绕昏。洪九算准这二人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用法术,大摇大摆地另寻了一处隐秘地方,调动起沛京的魇物。
一时间,在肉眼看不见,或许是看见了却因为太常见而忽略了的地方,所有的魇物同时忙碌起来。
洪九阖上眼,把灵识粘在中型魇物上,由他们再控制小魇物,将看到的东西一层层过滤到他脑海中。
他终于锁定了二十五人,十人在城内,十人在城外不远的地方,五人在皇宫内。
皇宫中那些人的修为比他高,他不敢命令监视的魇物太接近,远远看着,他们似乎在找什么。
他从其他人谈话中偷听来的信息,这似乎都是同一个门派的人,出来找人和一样很重要的东西。
可惜洪九对修真界知之不详,并不知道每个修真门派都有自己守护的地界,天剑门的地界是大庆国,他们收徒都是收大庆人,极少有例外。大庆国若有大事发生,可以向天剑门求救,而天剑门有什么需要大庆国的地方,也可向国君提出。只不过这些协定在五百年前已经完全停止。
天剑门有五百年没有出现在大庆国的土地上,久到大家都以为仙人只是传说。
洪九见戌时将近,暂时先放下这些,主人说过安王的事第一,那他今晚就要把名单弄到手。
顺着小街走到拐角处,数着八个门,翻墙进了第九个门的院子里。
他脚才沾地,三颗银钉打过来,他伸手接住,恰巧在指间夹成一个品字。
屋内有人说:“自己人。”
洪九感觉到藏在暗处的人离开了。他撇撇嘴,这些鉴御司的人也不过尔尔,和殷倣身边的暗卫比,应该算是各有所长不相上下。
洪九推门进去,屋内窗户都被封死了,没有点灯,一个人坐在暗处显得异常神秘。
但是对洪九来说,有光没光都一样,那人长什么样子他看得一清二楚。在李享乙的记忆中,这人应该便是他的顶头上司。
那人张嘴就问:“安王在京中安插的人手名单,你拿到了多少?”
洪九笑了,真是巧,他也想知道鉴御司在安王身边安插的人手名单。
他端着李享乙惯有的表情,谨慎地说:“安王做事细密,暗卫与密探各自有人负责,平素互不相干。”
“你在他身边这么久,不可能连一个人都不知道。”那人急躁地说了两句,“他留你在京,会不会是已经察觉到什么?”
洪九瞄向他手下压着的小红木匣,根据李享乙的猜测,里面应该是各处密探送来的密函。
他故意走前半步,那人立刻戒备地注视他。
洪九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说:“我倒是无意中得了两个名字,只是他们……”他微微俯身向前。
那人果然上当,下意识地凑上前想听清楚。
洪九猝不及防的出手,一把抢过小红木匣,那人只看见人影一晃,手下的东西已经易了主,当下红了眼。
他咬牙切齿地说:“李享乙,你投靠了安王?!”
洪九嬉笑:“他本是六扇门的人,被人游说了两句又转入鉴御司,这种经不起诱惑的人,投靠安王并不出奇。更何况你出的条件,安王也能给,为什么就得非为你做事不可。”
那人从未听过如此奇葩的强词夺理,一时间被气得说不出话来,干脆抽出腰带里的软剑横劈过去!
洪九也不如他周旋,东西到手也不恋战,转身就走。
那人无端丢了重要的东西,又平白被一个棋子如此戏耍,哪肯罢休,当场怒喝:“拿住这叛徒,生死不论!”
小院子外面被二十多名黑衣人包围,杀气腾腾,以李享乙的武功就算走得出这里也要搭上大半条命。洪九哪有那么傻和他们硬碰硬,纵身跳上屋顶,从那些黑衣人头上飞过,落在街道阴影处遁走了。
等那些黑衣人反应过来,哪还找到人。
那人冲出屋外,气得一脚踢破了屋外储水的大瓷缸。
清澈的水哗哗喷出洒了一地。
一名黑衣人不顾地上湿漉跪下,双手抱拳高举过头。
“属下无能,请司主降罪!”
那人恶狠狠地说:“马上叫九门提督搜城!”
黑衣人迟疑地说:“司主,这样动作会不会太大,怕是会打草惊蛇。”
“……可恶!他抢了东西一定会尽快送给安王,这份东西绝对不能落在外人手中!你拿我的令牌去见九门提督,命他严查任何出入京城的人。你再另外带人私下搜索,尤其是小靖王府,说不定小靖王已经与安王勾搭成奸。”
黑衣人头低得更低,恨不得没听见他最后那句话。司主虽然得了盛帝青睐,可大家都是有眼看的,谁人不晓盛帝为了流言中伤小靖王一事大开杀戒。他只盼今夜这话不会传入盛帝耳中,司主受罚,他们只会比司主更惨。
洪九没走多远,就被人截住。
下午遇见那两名少女运气好得吓人,竟能循着洪九的气息,硬把他从阴影中逼出来。
绿衣少女警戒地问:“你究竟是何魔物!”她们以为他是哪位前辈的弟子,谁想到居然是只会隐藏气息的魔物,若非他用了只有魔物才会用影遁,她们只怕还蒙在鼓里。
洪九不耐烦与她们纠缠,晃了个花招,一个巨大的阴影从她们脚下爬起来,化为她们意识中最害怕的魔物。
二女见巨大的魔物张牙舞爪冲过来,明明自己手中有剑,平日常练攻击术防御术,事到临头居然傻傻地站着,吓得连剑都忘了怎么抡。
洪九得意一笑,转身就要走,没想到横劈来一道刚正的罡气,硬生生用后背吃了一剑!
背后皮肉破开,黑色的血肉蠕动,洪九只觉全身的力气都从伤口处流逝。他们从来没受过这么重的伤,在李享乙的记忆中,这是九死一生的凶险。洪九硬撑着进了阴影,一心只想回到主人身边,只有主人才能救他们!
二女面前的魔物幻影也被剑气破开,青年矫捷的身影出现在她们面前,没好气地一人拍了一下头顶。
“你们两个傻呀!站在这里当靶子吗?幸好那只是个幻术,要是真的你们还有命等到别人来救吗?!现在马上回山给我每天练劈剑一千下,一月为限!”
二女反应过来,同时鼓起脸。
“赵师兄!”
英雄救美的来者正是那天捉了芜花和黑貉的赵启。
赵启虎着脸训斥:“撒娇也没有用,再说多一个字每人加一千。”
二女相视一眼,知道逃不掉了,白腰带女子无奈地拉着绿衣女子走,绿衣女子不服气地回头对赵启做了个鬼脸。
赵启一瞪眼,绿衣女子嘻嘻笑着拉着同伴御剑离开。
等她们走后,赵启失笑地摇摇头。门中女修少,导致师兄师弟们都纵着小师妹,有事师兄师弟代其劳,这终归不是修炼的正途。原想着这次出来历练,有长老师尊护航不会出事,怎料到师妹们居然被一个区区幻术吓得忘了自己是剑修。
女修虽然精贵,但也不能把她们养成经不得风雨的菟丝花。修真路上危难重重,有天赋不等于会一帆风顺,他们护得了她们一时,也不能帮她们结丹冲关,最后一切都是要靠自己。
只愿师妹们能从今夜之险中有所领会,不要辜负了师门对她们的厚望。
赵启感慨了一番,这才慢条斯理地查看滴落在地上的血水。
突然面色一凝。
上次他遇上没有鬼气的鬼,没有妖气的妖貉,这次是没有魔气的魔物!
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和师门正在追查的事有何关联?
想到大师兄陪师尊和长老去了皇宫,赵启不担心他们会出事,倒是城内和城外搜索的弟子不知有没有碰上什么魔物。他决定先出城汇合其他门中弟子,看他们有什么收获。
洪九拖着几乎失去知觉的身体出现在殷玉宁面前。
殷玉宁刚刚出浴,还滴着水的发丝落了几绺沾在脸侧,穿了一身白衣单衣半躺在湘竹椅上,雪白的肌肤透着一层粉红,唇色艳丽,又长开了几分的容貌更像原身,魅惑不可直视。
“主人救……我们……!”
洪九像死狗一样趴在地上,背后拉开一道血肉模糊的口子,从肩胛骨一直到腰侧,黑色的血像小溪般不停流出来,很快在地上形成一块小水泊。
殷玉宁阖阖眼,按住又开始跳动的脑门,曾经听鬼说过:想要做事牢靠,最好自己动手。死人诚不欺我也。
“主人……”洪九不死心地哀求,颤颤地伸出手想捉住他滑落椅子的衣角。
“你融合了人的记忆,还真把自己当成人了么?”殷玉宁冷声道:“只要人心不死,魇物永不会绝迹。你还记得自己是怎样来的?”
洪九模糊的思绪中多了一丝清明,是了,是了,他们……不,是‘他’都忘记了自己是怎样出生的。
哪怕改变了外形,开了灵智,魇物就是魇物。
弱肉强食,这就是魇物活下来的规则。
四周的阴暗中,无数小魇物感受到他的召唤,纷纷涌过来,爬进他的伤口,和他的身体融合在一起。
每一只小魇物的融入,伤口就修复快些,很快,他背后完全看不出曾经受过伤,连疤痕都没有落下。
洪九翻过身,背部贴着冰冷的地面,他又活过来了!
没等他高兴多久,一堆白色的东西落在他脸上。他拉开一看,是一套白色的单衣。
洪九有点莫名其妙捧着衣服,这是要他换衣服?
殷玉宁早就进了内屋,隔了一扇屏风冷声道:“把地上都擦干净,沾了血的东西都给我烧掉,然后你就可以滚了!”
洪九捧着衣服瞪了半晌,突然咧嘴无声的笑了。
他把头深深陷入衣服中猛吸了一口,全是主人的味道。这是主人刚刚换下的衣服,上面还残留了主人的体温。
他就知道,主人一定舍不得他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