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祸 第四十九章

作者 : 夏鸦

殷倣说记不清确实是记不清并非托词,这类回忆过往的法术多是用来逼供,专门用来对付不肯吐露军情的魔族。m他出生时仙魔大战已经结束了,只有天宫的书楼内还保存着记载,他匆匆略了几眼,大约记得个轮廓和法则,从来没想过会有用到的一天。

殷倣关起门,吩咐任何人都不可进内,把这个法术的用法和目的详细地解说了一次。

“这个法术原是用来对付魔族的,不知道对神族有没有效。其次,这个过程十分痛苦,要是承受不住,轻则识海撕裂,重则完全失去记忆。”

殷倣严肃地说:“我不希望你用这个法术,我也知道若是封印不解,你就多一分危险。如果可以,我倒是希望自己可以代替你承受所有的痛苦。”

殷玉宁看进他眼中,坚定地说:“我不会有事的。我们开始吧。”

殷倣在杉木地板上洒了一层土,用指尖在上面画了一个繁复的阵型。这个阵法本来是一个符印,他是凡人,没有灵力画出符印,只能用阵法来代替。即使这样,他画完后,全身的力量都似被吸走,差点软到在地。

殷玉宁扶他坐下,他深深吸气,显得比殷玉宁还紧张。

“站进中央,输入神力启动阵法。阿宁,如果实在不行,你不要硬撑,只要中断神力这个阵法就会停止。”

“不用担心,不会有事的。”

殷玉宁走入阵中,注入神力,金色光芒像个牢笼把他困在其中。

识海被无数金芒刺入,殷玉宁的手颤了颤,识海被强行入侵的感觉说不好,这点疼痛还是在可承受范围。

他谨记殷倣的话,反抗越少痛楚越轻,但是这不是想做就能做到的。识海下意识地反抗这些入侵者,而疼痛则促进了身体本能的抵抗。

记忆一点一点被挖出,撕裂,金芒越进越深,殷玉宁紧闭双目,阵法发出的光芒把殷玉宁包进金色的茧中。

殷倣看得一阵紧张,他其实隐瞒了一点没有对阿宁说。这个阵法原是审讯用的,施法时不单会令承受者感受万针穿心的痛苦,还会勾起最黑暗最不想回忆的痛苦记忆。

对阿宁来说,最痛苦的记忆莫过于他出世那日,本该是备受祝福的时刻却被辉太子弄得似有血海深仇。

若是可以,他希望能承受阿宁所有的痛苦,他希望阿宁快乐自由,不用受任何约束。

他的阿宁……

如果他再强大一点,再多一点力量……

殷倣痛苦地握住拳头,所有的如果,所有的假设,都不过是自我安慰的借口。在天宫中,只要他还是安瑢,他就什么都不能做。只有在凡间,他才可以放任自己沉沦在这唯一一次的爱恋中。

徐静方回到老梗阜时已是入夜,他站在紧闭的家门前,院中的老杏树隔墙伸出枯枝在风中摇曳,他莫名地紧张起来。

这是自己家,他紧张什么!

徐静方唾弃自己几下,鼓起勇气拍门。没有印像中的何月娘连声说着‘来了来了’匆匆赶来开门,开门的是一个陌生婆子。

“我、我走错门了。”徐静方结巴地说着,木然转身就走,也许自己有鸡盲眼走错了门。

婆子狐疑地看着他同手同脚地走开,突然问:“哎,您是不是徐静方徐老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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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子顿时换了一张脸,堆满笑容打开门,把他拉扯进去。

“哎哟,老爷,您还真是三过家门不入啊。您哪有走错门,这就是您家。”

徐静方甩了几次手都没把婆子甩开,纳闷这婆子力气真大,转念一想,乡下女人怀孕了都还下地干活,挑水挑土什么的一点不逊于男人,也就没在上面多想。

进了院子才发现家里根本没变,那缺了一角的屋檐依旧像个狼头对月呜嚎。他每次回来都说要补,何月娘说他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别净是找活干,把他伺候得跟太爷似的,结果这缺了一角的屋檐一直保留至今。

徐静方总算找回一点这是自己家,自己才是主人的感觉。

“婆婆怎么称呼?月娘呢?”

婆子笑答:“老婆子叫兰姑,徐夫人雇了老婆子打杂,她一个人忙着地里的活都忙不过来,老婆子就打个下手,挑水送饭什么的。”

徐静方听着有点不对,他人已经被兰姑拉进屋,往前一推,身后的门被利落锁上。

“开门!快开门!兰姑!你在搞什么鬼!!”

他急得乱拍一通,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要是陈德在,一脚就能把这破门踹倒。

“别拍了。”女子幽幽的声音从暗处传来,一点灯火照亮室内。

徐静方回头一看,他的妻子一脸苍白坐在桌前,额前几根发丝凌乱地垂下,双眼通红浮肿。

“月娘,这究竟是怎么了?他们是土匪?!”

他紧紧捉住妻子的手,何月娘身上几乎没有温度,手心冰冷得吓人。

她的声音有点沙哑,低声说:“不是,徐郎,听我说。他们是京城来的御史,说安王密谋造反,你是同犯,要拿你归案。”

“什么?!这不可能!月娘,你信他们说的胡话?!”

徐静方大惊,安王造反这是多大的帽子扣上来,难道袁韶清带了什么情报回京?明明他什么都没查到也没看到啊?他忘了,世上还有一种叫‘造假证’。

相较于他的震惊,何月娘反而镇定多了。

“我不信,但是这不是重点。最重要的是他们已经认定了的事实,就算没有,他们也会把你屈打成招。”

何月娘随父亲上任,有时衙门忙不过来,她也会帮忙整理一下文书,对于官场上的东西并不陌生。

徐静方被她一说,心中凉了半截。但是他不能先乱了阵脚,他娘子和他弟弟都指望他呢。

这时门外有人轻敲两下,陌生的男音道:“徐大人可与徐夫人叙旧完了?本司主可以进来与徐大人说几句么?”

夫妻二人相视一眼,从对方眼中看到信任和勇气。

徐静方定下心神,沉声道:“请进。”

门外一阵开锁声,一名黑瘦的男人走进来,笑嘻嘻地拱手说:“久仰大名,本司主乃鉴御司吴承光,想必徐大人已经从洪九那里听说过了吧?”

“原来是你。”徐静方镇定地说:“吴司主,多谢你照看我家妻子弟弟,不知有德在哪里,可否让他出来与兄长说句话?”

吴承光眼神闪烁,笑道:“这是自然,来人,把徐小公子带过来,让他们阖家团圆。”

一名黑衣人拉着徐有德从侧厢房出来,推进屋内,关上门。

徐静方按住弟弟的双肩,低声问:“有德,他们有没有对你怎样?有没有受伤?”

徐有德摇摇头,急切地问:“大哥,他们说你和安王要造反?是真的吗?”

“没有。”

徐静方匆匆回了他,压低声问何月娘:“他们有多少人,可都在我们家,村子里有没有他们的人?”

他对何月娘很有信心,当年他娘子被土匪劫持还能临危不乱找到空隙逃跑,只有这样的奇女子才叫他倾心,不顾一切只为求娶佳人。

“家里只有吴承光,兰姑和一个黑衣人,至于村里有没有他们的人,我想是没有。有一次我偶尔听到兰姑说漏嘴,要调多几个人过来,吴承光说怕会惊动安王,等捉了你再佈置。”

吴承光挟持了徐有德留在家中,要何月娘照常外出,以免村人起疑。他带来的人都懂武,还怕对付不了一个小孩子和一个女人,所以也没有特别注意。谁想到何月娘胆大心细,已经凭着平日简单对话的一点蛛丝马迹模出他们的底细。

徐静方知道对方只有三个人后,马上有了计划。

“你还记得当初你藏身的地方?”

他指的是何月娘当年从土匪窝逃出来藏身的地方,是靠村后山边的一个小山洞,入口只有半人宽,需要侧身才能进去,洞口的石头长得巧妙,看起来像寻常的山壁,要不是徐静方小时候曾经误打误撞发现那地方,又听说土匪在附近找人没找着,才把何月娘救回家。

何月娘点点头,她担心地握住徐静方的手,已经明白他要做什么了。

徐静方对一直安静待着的弟弟说:“有德,一会无论出了什么事,你都要跟着嫂子跑,不要回头,懂吗?”

徐有德眼神闪了闪,勉强点头。

徐静方用力握了握何月娘的手,她曾经有一双令村里女子羡慕的柔荑,却因操持家务而变得粗糙,如今模着,指尖指节掌心上都有一层薄茧。当年她明明可以离开朱安去京城,却甘愿为他留在这穷乡僻壤,他亏欠她良多。他无力给妻子一个安逸的生活,至少不能让她沦为谋逆家属身陷囚牢。

徐静方大声道:“我可以和吴司主在外说两句吗?”

门打开,黑衣人不知去了哪里,徐静方想他可能去把风了,院子中只有兰姑和吴承光。

兰姑请他出来,关上门,却没有上锁,也许她觉得自己有一身武艺,对付屋内的两人绰绰有余。

要是来的是陈德,吴承光也许会小心,对着个书生,他自信自己单手也能制住对方。他以为徐静方不想拖累家人,不想他们知道太多,便同意了对方的提议,却没想到徐静方另有目的。

徐静方开门见山地问:“不知吴司主想从我这里拿到什么?”

吴承光赞叹:“徐先生果然是个聪明人,其实也没什么,只是要徐先生平日辛苦些,把安王的举动记录下来,抄一份给鉴御司。”

“这太危险了,王爷府中佈置森严,若无许可,连只鸟都飞不出去。”

“先生倒不必担心,只要先生愿意,其他的都不成问题。”

“哼,你说得轻巧,我凭什么相信你!”

“先生要怎样才能相信?”

“我替你办事,若是安王倒了,我和家人会如何?还是吴司主打算过河拆桥?”

“先生到时自然是大功臣,加官进爵光宗耀祖。”

“说得好听,口说无凭,还望吴司主加点筹码才好。”

吴承光有点意外,徐静方这么轻易就被说服了?看来他夫人和弟弟对他很重要,重要到他愿意背叛安王。

他志满意得地一笑,“这又有和难,不知先生想要何等筹码?”

徐静方一字一句说:“我要你立下字据,保证事成后我不会受牵连,你可敢写?”

“这有何难。”

吴承光准备叫兰姑去拿笔墨,徐静方道:“不必了,我自己带了有。”

他从怀中拿出一套小巧的笔墨,又从袖袋中抽出纸,手忙脚乱中纸飘落在地上。吴承光下意识地弯腰要捡起来,徐静方猛然踢起一脚沙石!

农人家中的院子不似城里那般讲究用青砖铺地,就是一块打扫干净的泥地。

吴承光哪想到突然生变,吃了一脸细沙石,眼睛被尘土糊住,刺痛得根本睁不开眼。

兰姑见情形突变,正要过来,何月娘抽起板凳冲出来往她后脑勺狠狠一砸,似见了血。兰姑跌跌撞撞走了几步扑倒在地上,何月娘拉住徐有德的手就往外跑。

吴承光只是眼睛被糊住了,耳朵没有失聪,听见动静不对,勉强睁开红肿的双眼,见两条身影跑出去了,也跟着要追去。

徐静方猛然扑上他背后,拳打脚踢拖延时间。

何月娘的胸口像揣了只兔子,拉住小叔的手跑进树林里。

清亮的月光洒了一地惨白,怪石嶙峋的山地似张牙舞爪的妖怪要吃掉二人。

徐有德跑着跑着,猛然甩开何月娘的手。

“有德,怎么了?扭到脚了?没关系,坚持一下我们就能休息了。”

徐有德拍开她的手,月色下少年的面孔显得有些扭曲。

“我不走,嫂子。我都听见了,大哥要帮安王谋逆,这可是连坐九族的重罪。当今皇上圣明,天下安居乐业,安王却要引起战火祸乱国家。嫂子应该规劝大哥弃暗投明才是,怎可失了大义,为了眼前一点蝇头小利而弃天下百姓于不顾?!”

何月娘一拍额头,“你这是书傻了吗?!等我们到了安全的地方再说好不好?”

徐有德固执地说:“大嫂,你一个妇道人家不懂国事,不知忠义,还是我回去和大哥说清楚。我们不能助纣为虐,让安王的阴谋得逞。”

何月娘当场傻了,就这一愣神的功夫,徐有德已经撒腿往回跑,她气得两眼一阵发黑,只能拔腿追赶。

她不知道吴承光趁着她不在家的时候,对徐有德宣扬忠君之道。徐有德平日被哥哥嫂嫂护得好,没吃过一日的苦,安王来朱安后不断剿匪,村里太平了许多,他根本不知道朱安以前是什么样子的。再加上他自幼没了父亲,吴承光博学多才,什么贵重东西都任他把玩,对他极为纵容,正符合他心目中父亲的样子。几天下来,只觉得吴承光比他大哥大嫂对他还好,又是身居高位的大官,被他几番鼓动后,徐有德甚至暗暗发誓要做像吴承光这样的忠臣。

他被吴承光花言巧语颠倒黑白地说了一通,立刻同仇敌忾,认为安王用钱财收买了大哥,大哥为了能让家里过得好些才被迫帮助安王。徐有德认为自己才是深明大义的那个人,他要去拯救大哥。

徐静方这边为了给二人争取时间,自己引吴承光往反方向跑,终于还是被把风的黑衣人捉住。

不料再进家门,吴承光正拍着徐有德的肩膀,得意地说话,何月娘一脸绝望地望向他。

“有德,月娘!”

徐静方惊骇万分地看着二人,没料到吴承光还有别的人手捉住了妻子和弟弟,他压根没想到是徐有德自己走回来的。

“你想对我弟弟做什么?!放开他!”

徐静方一阵乱踢乱打也没能甩开黑衣人的钳制,他一夜奔波只为早点回家团聚,板凳都没来得及沾又上演了午夜逃亡,体力早就耗尽。这一阵挣扎泄去了他最后的力气,黑衣人轻蔑地松开手,他便只有难堪地瘫在地上。

吴承光松开徐有德,拉起何月娘拽到他面前。吴承光的眼睛用水洗过,还是红肿得厉害,眼内佈满血丝,配着他阴沉的面孔恍如地狱恶鬼。

“徐先生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莫怪我吴某人没有怜香惜玉之心了。”

“你、你放开、开月娘!”

徐静方挣扎着站起来,黑衣人狠狠一脚踩在他手中,脚跟还用力攥两攥,只听得几声细响。十指连心,徐静方痛得眼泪都出来了,脸色惨青。

徐有德倒退几步,不知是害怕还是后悔,别开脸不敢看他。

吴承光从靴子里拔出一把泛着乌光的匕首,慢慢横在何月娘的脖子上。

“你伤了我一个属下,我伤你的月娘算是冤有头债有主,你且好好看着。”

他轻轻一按,一道血痕出现在白净的肌肤上。

何月娘明明很害怕,泪水滚落面庞,却对徐静方说:“徐郎,烈女不嫁二夫,和忠臣不事二主是一样的。”

吴承光没想到这女子被威胁下还能说出这种话,当下揪住她头发强迫她抬头对着自己。

“你可好好想清楚,别胡说八道连自己性命都罔顾了。徐静方,你还想要你的妻子和弟弟,就最好乖乖与我合作,日后皇上收复朱安,也可算你一份功劳,否则现在就叫你的娇妻命赴黄泉!”

徐静方痛得视线模糊,看不清妻子的脸,却感觉到她身上一股决然的气势。

“月娘,一切有我,别担心!”他咬牙对吴承光说:“你想要什么,我都答应,你先放开月娘!”

吴承光哈哈一笑,在何月娘的脖子上比划匕首。这女人着实可恶,一板凳打得狠极了,兰姑现在还昏昏沉沉走不动,他可不想就这么算了。自此他上任鉴御司司主以来,只要是和安王沾边都叫他吃了亏,徐静方诡计多端,差点从他手上跑掉,不给他点教训实在是不显自己的手段。

他阴笑道:“在京中教那些不听话的妓女,就是把她们的手筋脚筋挑断,再用奇药抹身,日日夜夜叫男人伺候着,一个月后便是离了男人活不下去的荡妇yin娃。我看徐夫人姿色不错,兴许可以教一二,日后先生可以就有艳福了。”

徐静方全身一震,破口大骂:“你、你——!我、我……跟你、你……啊——!!”

何月娘浑身颤抖,看着丈夫在黑衣人脚下狼狈地挣扎,眼中掠过一丝毅然,她趁着吴承光享受着丈夫的难堪时,猛然捉住他手中的匕首,自己凑上去一抹。

吴承光这把匕首看着无奇,却是吹毛断发的利器,何月娘又是自己冲过去的,他连抽手都来不及,温热的血液喷在他手上,又顺着匕首的把柄流到地上。

他手一松,何月娘软软地滑落地上,头向着丈夫,嘴张张合合了几下,缓缓阖上双眼。

徐有德平日连杀鸡都不敢看,更何况是杀人,吓得双腿哆嗦得几乎站不住,颤声连说:“别杀我、别杀我……”

吴承光愣怔了片刻,马上被徐有德的声音提醒了。他用血淋淋的手捉住徐有德的衣襟,满脸狰狞地对望着妻子尸体发呆的徐静方说:“你还有个弟弟,如果你想他活命,就乖乖照我说的去做!”

徐静方木然失神地抬起头,对上弟弟惊恐万分的双眼。

何月娘的尸体就在一旁,她身下淌的血水慢慢蔓延,几乎要沾上徐有德的鞋子。

徐有德失声痛哭,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哀求道:“大哥,我不想死!大哥,救我!!”心中却是恨死了大哥!要不是他犯了事,自己现在还好好的在家书考功名,吴大哥说他必定能高中的。如今却因为大哥,自己也成了从犯,什么前途都没有了!!

徐静方垂下头,抱起何月娘渐渐开始僵硬的身体,像困兽般呜呜低泣。

吴承光冷眼看着,无动于衷地冷讥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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