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看那四轮马车的形状,便知道是沈家的车队,钟哲安急忙向诸人道了个罪,一路小跑得迎上前去探看。马车走得近了,看到那四环车标,而前头押车的竟是平安,他便知道这是沈默亲临了来……
沈默跳下马车,一眼便看到沈忆……身边的马秀英!
虽说一路上心里早有些期待,可当真见到马秀英清瘦的身躯俏立于峭寒的晚风中时,沈默的心中还是不禁一阵狂跳……
钟哲安迎到沈默面前,禀报道:“老爷如何连夜来了?忆老爷和一干家人己经平安接了出来。咱们的人都没事,使了些交钞圆了郭家的面子。”
沈默会在这个时候过来,其实完全是因为周芷儿的一句话……
“官人派钟哲安带着飞虎队去,估计沈忆倒是能救得出来,就怕他办得利索了,和郭家的梁子也就结得实在了。”
正准备洗漱歇息的沈默听了这话,眼光一凝,疑惑道:“娘子这话,怎么说?”
“那些飞虎队,平日除了老爷与领队们,还服过谁?钟哲安根子上也是有些傲气在的,正所谓猛龙过江,你还指望他们能和和气气得把事交涉下来?”周芷儿轻笑道:“依妾身看,官人若是放不下那马娘子,只怕今晚就得动身才是……”
“这……”沈默顿时明白了周芷儿的意思——飞虎队那帮子人,几时轻易给人低过头的?这一次只怕当真要起了刀兵。这才又点了三十名飞虎队员,驾了车连夜赶来。
眼前看着事情解决的倒还完满,沈默不禁松了口气,轻声赞许道:“没动家伙就把事圆下来了?干的不错!”
“呃……属下当不得老爷的夸奖。若非马小娘子,只怕这会儿……咱们飞虎队己经开始屠城了……”钟哲安忽然明白了沈默连夜追来的用意,背上不禁洇出些汗来。
一边听着钟哲安的介绍,一边走着,沈默的眼光却没离开过马秀英的身上。
她似乎又瘦了些,这晚上露寒更深,穿的也不多,竟不怕着了凉么?为了义父,她一个女儿家夜上城头,交涉此事,万一谈不拢,可不是把自家搁在这儿了!
望着沈默的凝视,马秀英却象是不羞不急,只是淡淡得回望着,任谁也看不出她有什么异样,可没有人知道,她那单薄的身体中,心早己跳得好象要蹦出胸口来一般……
他来了!好象比之先前见了些疲惫……家大业大,操起心来当真不易。只看他训出的这些家丁,怕是要费了不少心思呢。都己指派了人,还要连夜追来,是怕和我义父起了干戈,闹将起来么?看他那手下见了我,礼数也重了起来,只怕也知道他对我的心思呢。可是……人虽见了,却又如何?
“希瑞贤弟!久违了啊!”郭天懋迎上前去抱拳道:“今日一场误会,好在终于化开。总算是没伤两家和气。倒让兄弟连夜赶来……辛苦,辛苦!”
“天懋兄客气了,沈默还要多谢贤兄妹的援手,将我族弟平安送出城来。”说着话,却转而拍了拍沈忆的肩道:“下次遇事可要记得,再大的事,也不如命重要。再贵重的财货,也不如人重要!日后可莫要再如此啦。”
见到沈默不仅派人营救,自己也连夜赶来,沈忆心中自是暖暖的好象泡了热水澡一般,笑着只是点头。却听着沈默又柔声道:“妹子,今日多得你啦。不然,我这兄弟怕也难免有什么意外情状。”
“沈官人见笑,奴家只是不忍见郭沈两家坏了交情。还是靠着钟领队发话点头,这才成了事。只是为了义父,却让沈官人破费了……”话到后面,马秀英的声音也越来越低。她自然知道,今日之事能如此解决,只怕还是沈默早有所交待,不然若是钟哲安强攻定远,就凭他们那一班虎狼之师,今晚定远的义军怕是凶多吉少!
两人面冷情热,想说的话多,能说的却少。在这里说完了官面文章,却竟冷起场来。
望着这情形有些尴尬,郭天懋便哈哈笑道:“希瑞兄弟,贵府这只强军,可当真了的。手中的火器也是惊世骇俗!这都是怎么弄出来的啊?不如和咱们一起合了伙干,大伙儿都是汉人,反元复汉,可不是理所当为么?”
见郭天懋圆了场,沈默也只好笑道:“不过是些家丁、农人,又说得上什么强军。接了人回去后都还得种地做活呢,大伙儿都是汉人不假。可你们打元军,也得吃粮食不是?要都去打仗了,地无所产,却教大伙儿喝西北风去么?”
嘴里应付着,看着直到这会儿郭子兴也不下城相见,只装作不知道自己来了,只怕就是不好意思来会。沈默心里嗤笑道:这次不和你们翻脸,为的不过是秀英妹子,却跟你们父子混不去一块儿。
都说是财雄势大眼光高,沈默这会子便是。现在手下上千人马,俱都兵强马壮,他便对郭子兴这种草莽中人没了什么兴趣。充其量不过是当年自己暗中鼓动的白莲军一个水准罢了。浑不记得自己当年还想要当了郭子兴的便宜女婿,走上人生巅峰的梦想。现在虽是对马秀英惦记得更深了些,对的却是她那脾性品行,早不是过去想要借力的打算。更何况沈默一向看不上那些起香坛,拉壮丁的邪教手法。要是他自己真想捣鼓这种事,便是搞出一套太平天国来,倒也不在话下……
沈默如今要等的,只不过是把诸多美洲作物推广开去,充实粮仓。再集训好一批中高层军官,等到将来战火蔓延之时,手中有粮,那些精壮的汉子,还不是想要多少便有多少!只要有着一批精熟业务的军官做架子,随时充实个几千上万人,根本不是难事。
见沈默兴趣寥寥,今日倒是自己占了沈家些便宜,这才圆了面子,郭天懋也不好再多强求。只好呵呵笑道:“那来日若是天懋军中断了粮炊,还要请希瑞多多援手啊!”
“妹子你……还好么?”
听到这么一句,郭天懋一愣,却见沈默正盯着妹子马秀英问道。
这会子,郭天懋在问沈默,沈默却又在问马秀英,只教她不知答好还是不答好。是先等着沈默答了哥哥,还是自己先答了沈默才好,一时间柔肠百转,半分主意也无。
沈忆与钟哲安都站在一边笑看这场大戏,只是沈忆倒还笑在脸上,钟哲安只敢笑在心里罢了。见情形尴尬,沈忆只好化解道:“默哥,咱们的车队都等着呢。今晚是在城外扎营,还是……”
“唔……还是连夜回去罢。叔叔知道你陷在定远,只怕难得安枕,早些回去也好教老人家安心。哲安!去整肃车队,咱们稍后启程。”虽然沈默极想留在城外住上一夜,可眼下这情形,怕是留下也没机会跟马秀英再能有什么交集。
“是!”钟哲安领命转身跑去整束队伍。
沈默又腰间皮带上挂着的一只皮套里掏出一件事物来,递向马秀英道:“妹子,如今郭老爷起了事,来日金戈铁马的,只怕少不了兵凶战危。妹子虽说是在后堂,也难保没个急难的。这样物事,送与妹子防身罢。”
马秀英犹豫了一下,望着沈默手中那枝隐隐发着金铁寒光的物事,点了点头,双手接了过来。
“这是左轮手枪。六珠连发,我来教妹子使……”沈默顺手凑上前去,指点着马秀英向着城墙瞄着……
“呯!呯!呯!~”接连着几声枪响,引来了众人惊异的目光。
沈默却好象泄了气,沉默了好一阵儿,才又从腰间摘下一只牛皮盒来,递过去道:“这里是子弹,你这般一按把弹仓甩出来,便能换把打空的子弹换了去。”
望着沈默的车队渐行渐远,马秀英紧咬着牙关,手中死死握着还带着沈默体温的左轮手枪,好象生怕是一泄气,眼泪便要滴落下来一般。
看着车队的灯火渐渐消失在远方的黑夜,望着马秀英仍在风中痴痴得站着,郭天懋只好道:“妹子,夜深了,回去歇息罢。他……己走得远了。”
马秀英愣了愣,这才醒转回来,看看手中的左轮手枪,迟疑了一下,递给了郭天懋道:“妹妹整日在后院,并无什么风险。哥哥身为父亲的先锋,这等利器正合防身。便请哥哥笑纳了罢。”
郭天懋望了望她手中的手枪,眼中都要喷出火来,狠狠咽了口唾沫,却推辞道:“这是他留给你的,哥哥怎好拿了去。妹子好生收着罢。不时看看,也是个念想。”
“人都走了,看着物件又有何用。哥哥莫要推辞,且收了罢。”马秀英一把将手枪与子弹盒塞给了郭天懋,自己竟扭转身回了城去。
迈着细碎的步子飞快得走进了城,一路闪开了那些义军,看着前面没了人,马秀英这才颤抖着双肩,把苦忍多时的泪水俱都放任了出来……
沈默靠坐在马车里,微闭着眼睛。身体随着路面的颠簸摇晃着,脑中却一遍遍得回忆着先前的情形……
方才他借着教马秀英开枪的工夫,趁机轻轻附在她耳边问道:“妹子,若是这会儿我强抢了你回去,你会不会跟我走?”
马秀英当时惊得身子一紧,手掌几乎握不住枪,险些把它跌落下地。醒了醒神,又咬牙连开了数枪……这才幽幽道:“你若抢了我去,义父开始必是不愿的,然后怕是会和哥哥们一般的喜欢,可到了最后,却怕大伙儿都不开心。秀英……实不愿见此情形。”
发了好一会儿呆,沈默才品出味来。长叹一声,终于放下了扶着马秀英轻轻颤抖着的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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