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渠的动作已表明了他的态度,不怀疑,也不想试探她。他或许内心十分急切地想知道这些年她到底遭遇了些什么,但他清楚这样打探并不是合适的办法。
若有一天她愿意坦荡荡地说出来,那自然是最好。但若她想将过去全部埋葬,也没什么要紧。
南山也是聪明人,尽管她此刻也很想知道这只大禽兽“不好奇”的外表之下内心的真实想法,但她只是往后退了一步:“方才的事多谢老师,学生去换衣裳。”
裴渠见她走远,偏过头却看见不远处一闪而过的沈凤阁。
夜愈发深,风减了燥热,竟有些凉意。南山迅速换好衣裳,折回来将裴渠的衫子还给他时,另一边正在下的一盘棋也快到了收尾的阶段。
圣人邀宣武卢节帅下棋,而卢湛是个粗人,棋艺不精,可最后却与圣人打了个平手。圣人的示弱与让步是显而易见的,卢湛很满意这样的结果,遂识趣地起身告退。
卢湛甫一出门,圣人忽紧紧握住了棋盘一角,仿佛是想借个力,可身体状况却是已经告急,他还没能完全站起来,心口便痛得令人几乎要跌下去。
繁复无解的病痛令人生厌无力,圣人努力撑住棋盘,弯着腰急促又剧烈地吸气,手背上青筋凸起,棋盘微微颤抖好像随时都会崩塌掉。
人的意志力从来都有限,他撑久了觉得实在无法再继续,便整个人像落败者一样狼狈跌倒在了棋盘上。
行宫外的吴王宅邸内,小佳音正在努力背书。他是没有空歇着的,寻常人家的孩子在这年纪可能多的是玩乐时间,但对于他而言,玩乐是个奢侈的赏赐。三天两头被圣人召进宫,总有严苛的老师考查他的功课,若完成得不好,便罚得很重。
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是因为要降大任。天真的小佳音这阵子似乎渐渐明白了这些道理,但他更想回到从前。将要降的大任对他并没有吸引力,他只想和父亲与世无争地过日子。
可素来看着很避世的病弱父亲,这时候却只鼓励他:“佳音,你必须要撑下去。”
失了父亲这个后盾,佳音便只有了前路。他隐约知道身后有很多只手,前面也有很多只手。身后的手不断地将他往前推,前面的手则用力地扯着他,要将他拽进某个大坑。
时辰不早,吴王终于隔着门同走神的佳音道:“佳音睡罢,明日再看。”
小佳音敛回神,合上书本赶紧回:“儿知道了。”
吴王隔着门看里面灯光映照出来的小小身影,虚弱地咳了咳,素来与世无争的眸光里,却隐约有些不甘的意味。
更鼓声敲响,远在骊山的师生二人则一同走了很久。换好了衣裳的南山与裴渠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一同散步,聊的不过是一些很琐碎的事,甚至聊到怎样种菜。
话题轻松起来,谈得也很愉快。一路星月凉风相伴,撞上巡逻的千牛卫中郎将,被警告了几句,师生二人便转了方向,打算回去了。
要分道扬镳时,裴渠喊住南山,道:“先前开的药方这阵子还吃吗?”
南山摇摇头,老实说她已对治好味觉这件事不抱希望。再加上实在太忙也无人照料,熬药这种事很麻烦,她将先前抓的药吃完便再没吃过。
裴渠上前一步,离她很近时,不知从哪儿忽变出来一只小药瓶。他没着急给她,却是问:“你是生病致此,还是因为服了毒药才这样?”
南山目光里有些许闪避,但她迅速地回说:“应当是不小心误食了什么,才会这样。”
“我知道了。”裴渠将药瓶放到她手里,“吃吃看。”
南山目光中有一丝犹豫。
裴渠于是又加了一句:“相信我。”
南山最终收下了药瓶,抬头问:“老师从哪里得来的药?”
裴渠没有回,却说:“这个药没有问题的。”他怕南山不放心,于是又将药瓶拿过来,从里头倒了一粒服下:“你明日看看我是否还活着,若我还活着你就放心吃。”
“我不是那个意思……”南山小声地说。
“我知道。”裴渠忍了半天没忍住,伸手轻按了按她的脑袋,说:“快回去罢,晚上要小心。”
南山点点头,她握紧手里小瓶说了声“我先回去了”,便在裴渠的注视下转过身离开了。
裴渠在原地站了好久,直到南山消失不见,这才往住处走。
这夜并没有结束,圣人躺在寝床上望着帐顶的绣纹走神。刚刚从病痛中缓过来的身体似乎还很迟钝,口腔里散不去的苦涩药味令人久久无法入睡。早年以为这天底下没有什么迈不过去的坎,哪怕曾经最亲近的人一去不返再无音信、哪怕诸王群起而反、哪怕天下人都诽他恨他……现在想想好像都不是什么大事,但生死却不同。
有些坎,的确是迈不过去的。哪怕当年再意气风发所向披靡,现在他不过是卧在榻上的孤独病翁。
他缓缓闭上眼,好像一片黑暗中反而能看清自己的路。
而这个节骨眼上,闭眼看路的却并非他一人。
袁太师府内,老太师喝完药正闭眼打坐,他多年前就开始谋篇布局,走到现在前路已是十分清晰,他的部署已全部到位,自己哪怕在这个时候死掉,也是没什么所谓的。但看不到那个窃位贼最后哀痛后悔的模样,好像有点可惜。
那个家伙当了这么多年的皇帝,一定不能让他如愿做到死,要将他赶下去才行啊!袁太师念至此哈哈哈地笑起来,配上他天生的丑模样,神情看起来十分怪异。
门被敲响了。
袁太师霍地睁开眼,却听到外面传来稚女敕童音:“祖父祖父!”
“哎呀,小十六。”袁太师起了身,头却摇摇晃晃。他站住后立刻扶住了旁边的高柜,稳了稳身体,这才过去开门。
小十六娘抬头看看他祖父,天真地说:“祖父的脸色为何这样差呢?”
袁太师扶住门笑笑说:“小十六还不去睡?”
套着松松垮垮袍子、头发散乱的小十六娘摇摇头。跟着她身后的小仆忙解释道:“十六娘已是睡了一觉,是方才醒的。说是做了噩梦,睡不着了,非要过来……”
袁太师和蔼地问:“小十六做了噩梦?梦到什么了?”
“梦见、梦见……”小十六娘表情越来越难看,她回头看看一路跟来的小仆,又低头看看祖父的鞋子,本想说梦见祖父去世了,可话到嘴边却换成了:“梦见祖父不要我们了……”
袁太师笑起来:“祖父不是好好的在这里吗?看到祖父在这里可放心了?”
小十六娘却仍旧高兴不起来,她点点头,很想要再说些什么,可袁太师却已经催促道:“小十六快去睡,都这个时辰了。”
她干巴巴地应了一声,有些不情不愿地转过身,跟着小仆往卧房去了。
如水月光照进来,从走廊一路铺进室内,很是奢侈。袁太师觉得很是疲乏了,便躺回去睡觉。
这时夜深人静,裴良春点了一盏灯坐在暗处听完来者的汇报,竟是微微皱起了眉。
南山身上没有梅花刺青,却又出乎意料地与沈凤阁走得很近,这到底是为何?还有拿瞿松华这个新冒出来的线索去试探,竟是南山对此反应比较大,而沈凤阁则是几乎没有反应。
裴良春思量许久,原本一派清明的脑子竟也陷入了混沌之中。
他将自己想象成了对弈者,殊不知自己只是棋盘中的一颗棋子。他没有身为棋子的觉悟,便逃不掉被碾压的下场。他将圣人的宠信当作资本,却不知是骗他卖命的诱饵。
没有人阻拦他,连他的父亲都已站在了他的对立面,就等待时机将他掀倒。
而他素来识相的七弟,这时候却两耳不闻窗外事般地只读眼前书。书册都很旧了,字也很潇洒,看起来有些费力,裴渠一页页翻着,好像透过这些纸页笔墨依稀能看到一个人。
痴迷毒物的人都疯狂,他从中体悟到了那份癫狂和天真,偶尔也会思索那人是在什么样的心情和状态下写了这些。裴家百年来能避开世家压力洒月兑自在活着的人,似乎只有这一个,可最后却也没有好下场。
她成了典型的反例,族中当裴氏根本没有出过这一号人,都说她是疯子,丢尽家族颜面。裴家人的生存之道,是恪守正统的,每个人自出生便被教导要以谁为榜样,一辈子都被固定在某一条轨道上为之钻营奔走,走到死。
裴渠回头看看自己几十年的人生,最后合上了手中书册。
深夜有人来,他起身走到门口,拾起一张纸条,而周围已是一个人都没有了。
那纸条上写着“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毋金玉尔音,而有遐心”,正是他让南山写过的那一句。
其实许多年前,他也教朝歌写过这一句。那时他也是收到了这样一张字条,被朝歌看见,朝歌问他是什么意思,他就教她写下来,再逐字解释给她听。
他微微愣神之际,有小吏端着凉饮从走廊里路过,看到他道:“裴少府还不睡可是觉得太热了?要不要喝?”
小吏说着便递了一盏凉饮过去,裴渠接过来抿了一口。小吏问:“这是光禄寺新调的凉饮,裴少府觉得如何?”
裴渠干巴巴地回了一声:“还好。”
小吏不客气地又说:“裴少府说得太笼统啦,是酸是甜好歹细细评价下嘛。”
裴渠握着那盏颜色有些黯的凉饮,却回答不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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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