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妈妈接了太太回来后,就坐在黄梨木的八仙桌边,剥着柑橘,又用银针把里面的籽挑出来,把瓤上的经络剥个干净,放在青花瓷盘内,端到太太跟前。
“太太,这是今儿一早刚到京城的,江南特供,新鲜得很。”
太太瞟了眼床边的人,微蹙下眉:“尹翠呢?”
辛妈妈笑了笑:“正在老爷屋里问话呢。”
太太神色一凛,冷笑道:“新娶了两房姨娘还不够,又把主意打到我屋里头上了?”
这话分明是来堵辛妈妈的。
可辛妈妈不恼,只是毕恭毕敬道:“太太误会了,老爷方才是为三小姐的事来找您,见您睡着,怕打扰,才叫了尹翠过去问话的。”
“是怕我不说实话吧?”太太嘴角一抹讥诮,没给辛妈妈一丝好脸色,“别以为你是老爷派过来伺候的,我就得顺着你。”
很明显,太太是要给她个下马威。
辛妈到底是有经验的,面不改色,淡然一笑:“太太误会了,老奴既然是老爷打发来伺候太太的,定当尽心尽力,还请太太放心。”
“放心?”太太冷笑一声,目光变得凌厉起来,“你是老爷安排来的人,我怎能不放心。”
这一次,辛妈妈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压迫感,不由手抖了下。
“老奴对太太绝无二心。”
辛妈妈虽说是个下人,但也是见过世面的,像太太这样好强的主母,一不能得罪,二要忠心。即便就是七窍玲珑心,也救不了自己。
“你是个识时务的,这就够了。”太太眯起眼,盯着辛妈妈的脸看了会,挑了挑眉,摆摆手示意下去。
辛妈妈如得特赦,赶紧福礼,退了出去,才走到门口,差点与进来的人撞个满怀,定睛一看,是六姨娘莺歌。
“六姨娘好。”
辛妈妈福礼,六姨娘轻哼一声,白了她一眼理都没理,挺着肚子往屋里走。
“太太刚喝了药,刚睡下。”辛妈妈伸手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只得悻悻道。
六姨娘脚步一顿,睨了眼,尖着嗓子道:“太太睡了,我就看一眼,怎么着,连看都不让看了?”
话音刚落,就传出太太沉稳而威严的声音:“让她进来把。”
“是。”辛妈妈应了句,虚扶着六姨娘一起进去。
“给太太请安。”六姨娘象征性地低了低头,就要找椅子坐下来。
太太一见那挺着的肚子,气不打一处来,却又不能奈何,面无表情沉声道:“坐吧,免得动了胎气。”
六姨娘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软凝女敕肤,如同一块为刚酿出锅的女敕豆腐,再加上长得秀气、素净,乌丝柳肩,即便怀孕也能想象出之前娇俏的模样。
这与太太年轻时,长得太过美艳是截然不同的味道。就好比吃多了大鱼大肉的人,偶尔来顿清粥小菜,相反显得弥足珍贵。
“听说老爷还请太医院的人来看过,说你这胎是个儿子。”也不知太太心里想些什么,面上看不出悲喜。
六姨娘到底年轻,提起这事,喜形于色,眼底闪出一丝挑衅的神情:“太太消息还真灵通。”说着,她来回抚模着隆起的月复部,笑道:“是老爷找二老爷请得太医院的安院使来看的。”
可见,大老爷多么重视这一胎。
太太咬碎一口银牙,当初她怀老五的时候,也没见老爷这么上心过。
“那你赶紧回去养着吧,大冷天还跑出来干吗?”
六姨娘笑得娇美:“莺歌虽是小户人家出生,但礼数什么还是知道的,原本是要来给太太敬茶,只是莺歌实在不便,还望太太见谅。”
见谅?!太太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我刚入京那天,你不是已经来过了吗?”
上一次示威,这一次还来?!
六姨娘摆出一副委屈神情:“上一次莺歌本想给太太送见面礼的,没想到让太太误会一场。”
果然是有惊无喜的见面礼!太太冷冷一笑:“罢了,你现在怀有身孕,又快要生了,还是少走动,多在屋里休息的好。”
“也好,那莺歌先回去了,还请太太好好养身体。”
说着,她起身要走,太太也没留,叫辛妈妈送客。
一出屋,六姨娘露出鄙夷的神色,白了眼身后的门帘,咂咂嘴:“什么母老虎?我看不过是纸老虎罢了。”
这声音不大不小,正好传到里屋。
半晌,听屋里迟迟没传出动静,六姨娘更是张扬地笑出声,转了转眼珠。回去后,把贴身的丫头叫到身边,嘀嘀咕咕说了很久。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有人想透风,有些事就更包不住了。
消息传得很快,当晚尹翠服侍太太歇息时,便把白天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一遍。
太太虽闭眼养神,可从微微蹙紧的眉头可以看出,尹翠的每句话还是听进去了的。
等尹翠说完,太太才微微睁开眼,沉声道:“老爷没再问其他的话吗?”
尹翠轻轻摇头:“没问。不过太太放心,依奴婢看,老爷并没有责怪太太的意思,相反觉得三姨娘太偏激,为此得罪了袁家不值当。”
好歹也是服侍过老爷的人,如今死了却连句关心都没有,太太不由心寒,不为三姨娘而为自己,她甚至在想,如果有天她死了,老爷是不是还是这般冷漠?
即便不想承认,她觉得答案是肯定的。
为王府操劳了这么多年,她不求大老爷如二老爷一样,对正妻一心一意,不娶妾室。但好歹也应该把她这个正室放在心里,就算抬个姨娘也不用背着她偷偷模模吧。
她欠大老爷一个儿子,她忍了,可不代表她允许那些狐狸媚子骑到她头上来!
收了神,她问尹翠:“老爷还交代了什么话没?”
尹翠迟疑了一下,想了想,道:“有件事,奴婢听得不真切,是从老爷书房那边传来的。”
“不是又要支取银钱吧?”
太太现在对大老爷的应酬很是头痛,才来京城几天,零零总总从她这里拿走近一千五百两银票,说是走关系,可太太就没见到几个正儿八经的人来往。
尹翠倒是个知冷热的,安慰道:“也不是像太太想的那样,老爷今天说上次给的银钱没用完已经退到账房了,要太太看着安排。还说既然来京城,也该多添置几样像样的衣裳首饰,也不枉费太太这些年的苦劳。”
“算他还有点良心。”太太脸色微霁,挪了挪身子。
尹翠赶紧扶起太太的背,一边在后面多加个靠垫,一边劝和道:“太太也知道老爷是重脸面的人,嘴上不说,心里还是记挂您的。”
“他记挂我?”太太神色一哀,“只怕应付家里那两个小妖精都忙不过来吧。”
尹翠笑着摇摇头:“太太有所不知,听说您住在二夫人家养病那几天,大老爷一直都睡在书房,白天也都是会客聚友,连五姨娘和六姨娘的门都没进过。”
这算不幸中的幸运吗?太太自嘲的笑笑,只怕老爷就是拿捏住她这个软肋才敢一而再再而三,毫无顾忌做那些捅她心窝子的事吧。
悠悠叹息一声后,太太脸色缓和不少,才想起先前的话题:“你刚才说老爷书房什么事?”
“听说,”尹翠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可又说不上哪里不对,思忖了会,道,“跟四小姐有关。”
太太露出疑惑的表情:“怎么又扯上四丫头了?”
尹翠也是一脸茫然:“奴婢本想去打探个虚实,去了书房才发现,那边的管事妈妈个个都面生的很,说是二老爷原先留在这宅子的里的一些下人。奴婢怕漏了事,便回来了。”
太太也觉得蹊跷,以往老爷有什么大事,多少会跟她说上两句,怎么可能一声不吭就从书房传出消息呢?
“什么事,你先说。”
无论真假,先得弄明白到底何事。
尹翠犹豫了下,遣了外屋的婆子,才回来压低声音道:“听说想要四小姐替二老爷家的三小姐和亲。”
和亲?!
太太一怔,很快又反应过来:“这么大的事,可不是儿戏,这话谁说的?”
尹翠谨慎地点点头:“奴婢知道事关重大,才不敢乱说。”顿了顿,又道:“这话是六姨娘贴身的两个小丫头坐在门廊下说话时,奴婢无意听到的。”
原来是六姨娘那个贱蹄子作妖啊!
太太忽然明白过来,书房传闻不过借口,真正想告诉她的是,昨晚老爷留在六姨娘屋里,还说了掏心窝的话。
但就凭这,想压过太太一头,未免太天真了。
太太神色一凛,刚刚对老爷存的那点念想荡然无存,换来是憋在胸口一股闷气,突然“呕”的一声,将方才饮下的汤药全吐了出来。
“太太!”耳边传来尹翠焦急声音:“来人!快来人!”
“别叫!”太太强压着难受,抬了抬手,轻喝了一声。
“可,可是,”
不等尹翠说完,太太使劲攥住尹翠的袖子,示意她把自己扶回床上躺下。
尹翠满眼含着泪,一边伺候太太一边心疼道:“都是奴婢的错,太太有气只管往奴婢身上发出来就是,何必憋在心里。”
太太皱着眉,紧抿着嘴不说话,闭目歇了一会,似乎缓过劲来,才缓缓睁眼。
“您好些了吗?”尹翠正满眼担心看着她。
太太微微颔首,心里却怒道:那贱蹄子真以为自己怀个儿子就能在府里横着走,真把她这个主母当成摆设了!
思际半晌,太太打定主意,沙哑着嗓子道:“这事不管真假,你去按我的法子做,越快越好。”
尹翠点头,把耳朵贴近太太嘴边:“太太,您说。”
太太的嘴一张一合,强撑着身子把话交代完,就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