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半刻钟,赵小茁刚跨进太太的院子,就听见陆陆续续传来抱怨声音:“都怪你!要不是你先认出跪在太太屋前的人是吴娘,吵着要看热闹,也不至于被辛妈妈看见。这下好,等着一会她告诉太太,有你好果子吃!”
吴娘在太太屋前跪着?!
赵小茁神色一怔,脚步顿了顿,正欲转身回去问个明白,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一大早不干活,在这里模鱼打混!”
小丫头们闻声色变,赶紧三两步匆匆离开。
赵小茁循声望去。
尹翠朝她笑了笑,走过来,屈膝福礼:“太太知道四小姐会来,正要奴婢在此等候四小姐。”
看来太太早有准备!
赵小茁不动声色地笑应着,说了几句寒暄的话,就跟在尹翠后面。
太太院子里静得出奇,但凡见到赵小茁的下人,都有意绕道,避而远之,甚至顾不上给前面带路的尹翠请安行礼。
这样的安静,这样的避让,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意思。
可来不及细想,尹翠脚步一停,指着前方游廊尽头的一间小厢房道:“四小姐,到了。”
这里并不是太太的屋子。赵小茁微怔,抬起头,一脸疑惑:“尹翠姐姐,你是不是带错了?”
尹翠一笑,应道:“太太交代过就是这里,也是替四小姐着想,还请四小姐安心在这边等。”
“有劳了。”
赵小茁面上说着谢礼的话,心里却暗暗冷笑,真是一箭双雕好计谋。
一方面好像怕下人犯错怕连累主子,替她着想怕驳了她赵小茁的面子,在老爷那还落个体恤子女的贤名。另一方面是不让人替吴娘求情,怕之前被老爷骂被人瞧了笑话,杀鸡儆猴,立立威风。
尹翠是伶俐人,在这样微妙的时刻,不会将自己陷入麻烦中,把一切安排妥当后,便福礼告辞。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赵小茁早把一盅茶喝地见了底,也不见太太的身影,再看看鸡翅木案桌上的铜漏,已经过了一个时辰。
赵小茁看着屋外渐渐毒辣的太阳,揣想着太太的心思,不免有些担忧,吴娘的身子骨能不能熬得住?
想到这,她如坐针毡,不时焦急看向屋外,寻思柳月这丫头怎么还没来。
然而这一望,没盼来柳月,却看见辛妈妈神色充忙地赶过来。
“四小姐,太太说天气太热,不过来了。您赶紧随奴婢过去。”
赵小茁见辛妈妈还喘着粗气,脸上淌着汗滴也顾不上擦,担忧道:“妈妈怎么走得这么急,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辛妈妈用袖子擦了把汗,歇了口气,才压低声音道:“四小姐,吴娘晕过去了。”顿了顿,怕对方担心又解释道:“今儿一早老奴就见吴娘来的时候脸色就不好,而且来这么早想必连饭都没吃,又不是年轻小丫头,太阳下跪了那么久,身子肯定吃不消。”
看来不是大什么问题,赵小茁心里石头落了下来:“那吴娘现在呢?”
辛妈妈叹口气,像是告诫似的说:“四小姐,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有心关心别人。老奴来就是告诉四小姐,不管之前的事跟小姐有没有关系,太太是动真格的了,一会还请四小姐小心为好。”
“我知道了。”赵小茁心知肚明微微颔首,请求道,“有一事还要请妈妈帮个忙。”
辛妈妈忙点头:“四小姐只管吩咐。”
赵小茁想了想:“还麻烦妈妈一会寻个可靠的人,去外面等等柳月。”
辛妈妈会意地轻点下头,“四小姐放心,老奴这就去办。”
于是两人分道扬镳,赵小茁独自一人向太太的厢房走去。
大概已经派人把吴娘抬下去了,穿过拱门时,赵小茁特意向太太的屋门口的空地上看了眼,见空无一人,心里一松。
打门帘的是尹翠。
“四小姐,太太在里屋等着呢。”
赵小茁微微点头,进了碧玺珠帘后的房间。
“太太好。”
她欠身福礼,抬头时正好与大小姐的目光对上,她一愣,大小姐玩味似的瞥了眼,便垂眸喝手上的茶。
太太表情淡淡地,看不出喜怒,只是闭目,懒懒开口:“来了。”
四小姐应声,刚坐在搬来锦墩子上,就听大小姐轻笑一声:“母亲,女儿见四妹妹长得越发出落了,不知谢家那边见其画像是否满意?”
给谢家画像!
赵小茁心里一惊,好端端为何要给谢家自己画像?
转念,她反应过来,却不等她细想,太太就“嗯”了声,缓缓睁开眼,睨了赵小茁一眼,又看向大小姐:“交代你的事办好没?”
大小姐拿着团扇捂嘴一笑:“母亲交代的事,女儿已经办妥,然而今儿见到四妹觉得还得另请画匠来重作一副才好。”
说着,她又转向赵小茁:“原先就有人说四妹是个美人胚子,现在看来果真如此。”
赵小茁低头一笑,顺着大小姐的话应道:“大姐别打趣妹妹了。妹妹不像姐姐那般识文断字,也不懂诗词歌赋,论才情论慧德都不及姐姐一半。”
语毕,她有偷偷瞥了眼太太,就见太太脸色微霁稍稍点头。
“看来吴娘还算教的得当。”太太吹了吹茶汤上的沫子,抬眸道,“看在功过相抵的份上,今儿便饶了她。”
然而接下来的话,让赵小茁心里一沉。
顿了下,太太接着道:“原本和老爷商量过,想把三小姐许给谢家的六公子,如今阴差阳错,但也不能让王家脸面过不去,眼下只能找人来替补。”
果然和自己想的一样,说什么代替三小姐嫁给谢家,不就是变着花样把自己推出去吗!
赵小茁心里冷笑,面上却轻言道:“可女儿觉得自己还小,还想好好在太太身边伺候。”
大小姐听闻,嗤笑一声:“四妹妹,你可知谢家是京城富甲之一,家中是做蚕丝生意,光全国铺面就有百余间,甚至连宫里的料子也有一半是出自谢家。听说他家铺面的牌匾都是先帝亲笔御赐的。至于这谢六公子,虽是庶出,可才学、长相是谢家小辈中出类拔萃的,京城多少女孩子中意于他,妹妹可别驳了母亲的一片好心呐!”
听似劝说,可语气带着胁迫的意味。
可今天死也不能松口!否则自己的计划全打乱了。
赵小茁紧抿着嘴,蓦地站起身,跪到太太面前,一字一句清楚道:“女儿这辈子宁可不嫁,也要好生伺候太太,以报太太教养之恩。”
“瞧瞧这是什么话!”太太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又叫人把她扶起来,“你若不嫁,你爹那我可不好交代。”
不等赵小茁反应,大小姐接话道:“母亲,说起来四妹妹过冬才满十二,年纪是小了些,谢六公子今年十六,只怕也不会等我们了。若等妹妹到了年纪,只能当谢六公子的侧室了,岂不委屈了妹妹。”
“那你说怎么办?”
大小姐用戏谑地神色斜了眼赵小茁,道:“不如考虑考虑谢八公子,年纪和四妹相仿,只是——”
她一顿,太太蹙眉:“只是什么?”
大小姐起身福了福,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谢八公子什么都好,就是小时候摔过,这里反应慢点。”
话到此,再傻的都明白,谢八公子是被摔坏了脑子,成了傻子吧!
赵小茁挑了挑眉,一瞬不瞬盯着大小姐,讥讽道:“大姐真是会为妹妹着想。”
大小姐不以为意,一副本就如此的样子,摊手道:“四妹,这事你可得想好,谢老太太是宗室嫡女,又是明媒正娶的嫡妻,最看不惯就是名不正言不顺的侧室,只有去谢家做个正室才得谢老太太正眼,要是——”
不等话说完,太太摆摆手,显出疲态:“今儿就说到这吧,总之就是让你们提前知道,有个准备。”
准备?准备什么?当三小姐的垫背吗?
赵小茁微翕下嘴,还想说什么,就听见太太说:“都下去吧。”
连辩解的机会都不给,赵小茁忽然明白过来,今天就是来告知她的,至于她的意见,没人要听。
只有让太太出口恶气,才有转寰的余地。
赵小茁怔忪了下握紧的手,朝太太行了跪拜大礼,沉声道:“太太,娴宁之前惹太太不快,是娴宁不懂事,这就自行去屋外受罚。”说着,她头也不回地出了房门。
屋外已近隅中,太阳毫不客气展示烈日的威力,就连地上的石板青砖也被照得明晃晃地耀眼。
赵小茁用手后挡在额前,遮住晃眼的光,一步一伐走到台阶下,站在毫无遮蔽的院中间,对着太太的屋门,噗通跪了下去。
没多会,发烫的石砖如炙烤般紧贴着双膝,赵小茁咬紧了牙,只觉得疼痛难忍。汗如挥洒的大雨,湿透了亵衣又透了外衣,远远看去,背后的衣裳颜色明显比其他地方要暗沉些。
大小姐稍晚从屋里出来,只是投来冷冷的目光,然后拂袖而去。
太太悠闲在屋里喝着解暑的八宝茶,享受着冰块带来的丝丝凉意。
尹翠在一旁打着扇子,迟疑了一下,小声道:“太太,今儿外面太阳不小,要不叫四小姐进屋罚跪?免得晒伤了脸,万一老爷看到了,又要来责问一番。”
“怎么?你是帮她说情?”太太不悦地抬了抬眼皮,哼声道,“大概真以为有老爷在,我就不敢把这些野丫头如何了?既然她这么喜欢跪,就让她跪着吧。”
尹翠翕了翕嘴,想说什么没说出来。
约莫又过了半刻钟的时间,艳阳中的赵小茁只觉得头顶那片光亮,刺目得让人眩晕,蝉鸣如同被人放慢节奏般,低沉而长冗,忽远忽近地回荡耳旁。心里那股憋恨如同这灼人的太阳,布满整个胸前!
不知过了多久,是谁喊了句:“太太,柳月来了!”
她如释负重,忽然觉得整个视线的角度都在旋转,而后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