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姑娘,家中有重要客人,我先行回府,请照顾好诗兰姑娘。”皇圣孙在床前踱了半个时辰步后,见诗兰仍没有醒来的意思,便决定先走。这话说得正中我下怀,皇圣孙在,即使诗兰醒着,我也无法问问题。于是我很爽快地答应了。
望着皇圣孙远去的背影,眼前浮现出汉王脸上的冷笑,心中总觉得太子怕是此回又不妙了。
此时,诗兰居然睁开了眼睛,真是巧得很。
“姐姐感觉可好?”我用湿毛巾擦擦她的脸。
她如灰的面色总算泛出些红润,可能真是吓到了。我又端来茶水与点心,让她恢复些精神。
她喝了点水,坐在床上,定了定神,总算安定下来,“妹妹看我的眼神很疑惑,可是有事情?”
我还在犹豫自己的问题会不会又吓到她,她却先说出来,正好,心远去其他屋子和宫女谈笑了,我决定就抓住这个机会。
“姐姐,瞿府现在有隐藏的危机,说是大事,却可能多年风平浪静;说是小事,全家杀头都有可能。”我在她身边坐下,凑在她耳边轻轻说。
她一抖,“怎会如此?”
“姐姐暂且不必紧张,现在一切都不掌握在我们手上,担心也无用,且先安下心来。”我用手轻抚着她的背脊,想安慰她。
接着说:“姐姐来府上时,我尚年幼,但撞见过一个情景。当时不知为何,只记得姐姐抓着温瑜师父,口口声声道‘莫负杨夫人’,想见姐姐是个顾及瞿府性命的人,今日才敢和姐姐交心。”
她也想到当时情形,脸色有些苍白,继而认真点头,“杨夫人是代表了瞿府,当年收留了我,如今舍了我的性命也会护瞿将军府。”
“姐姐可是齐泰或者黄子澄后人?”诗兰上次如今天这般失魂落魄,正是永乐帝下令,在西安门外大街凌迟佞臣的日子。
她眼睛猛睁一下,幽幽叹口气,“我本叫齐诗兰,另一位叫黄温瑜。”说完她似也卸下担子,身子软软斜下,突然坐起来,猛拉我的手臂,“妹妹怎么会知道,莫不是传出风声了?”
我赶紧摇摇头,“莫怕莫怕,都是我这些年来慢慢想着猜的。可为何太子爷与汉王好像认识姐姐,赵王也觉着眼熟呢?”
“我不知道,我害怕极了。我不知道他们为何觉得见过我。”
“太子可提过这件事?”
她仔细想了想,“一开始问过我生世,我坚持姓杨,他后来就没再问。”
“对了,姐姐不是在赵王府上吗?究竟为何到了太子府?”我又想起这件事,与瞿府安危比起来,虽是件琐事,却一直是我心头的疑问。
她的脸涨红起来,“这件事,我保证,绝不会牵连到瞿府半点,是旁的缘故,但我发过誓,现在真真不是和妹妹说的时候,时候一到,我保证向妹妹坦白。”诗兰几欲给我下跪,我赶紧让她好好躺在床上,继续我们的聊天。
到了卯时,该让诗兰出宫,我也要准备掌灯事宜。
临分别前,诗兰紧紧握着我的双手,“妹妹放心,我定尽全力。”我忍不住抱住她,“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妹妹我不是贪生怕死,只是,为了清霁一个古怪的想法,搭上瞿府上下的人命,若是再落得今天乾清门前同样的惨况,我觉得实在不值,劳姐姐了。”
送走她,我同心远一起掌灯,路上虽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心底却在回味今日的谈话,多少是放下了心来,现在有了个帮手,也有了消息。
原来温瑜与诗兰本也是有婚约的,之前两人之间虽只见过寥寥数面,却极其投缘,刚要行大婚之礼,遇到靖难之役,一拖再拖,却等到两家均满门抄斩的结局,两人被托到瞿府上,即使不是家中唯一的,但也是为数不多的幸存者。
诗兰以为从今往后,温瑜将成为她的依靠,却没想到,温瑜却执意要复仇。相反的,诗兰受其母亲送走她那日所说之话的影响,“远走高飞,好好地活下去,齐家便没有绝。”她只想过与世无争的日子,两人之间便有了隔阂。
清霁与温瑜在很久之前有过一面之缘,温瑜猜她是不忘国难家仇的人,见她也到瞿府上后,便主动找到她,询问打算。果不出所料,清霁有了一套得到温瑜称赞的复仇计划,两人便决定相互支持。
而相比之下,诗兰则显得苟且偷生,温瑜愈发不想理睬她,甚至见到她和赵王一起时才会气急败坏,觉得自己曾定下这门亲事有辱家门。但一直没有放弃劝说诗兰一起加入进去的心思。如今诗兰因为其他原因进了太子府,让温瑜看到机会,因此仍然常与诗兰联系。
今日听我道出清霁种种后,诗兰思考良久,说她会和温瑜佯装考虑复仇,重新博得温瑜的信任,以得到些关于清霁与汉王的情况。
“此次危机过后,希望姐姐与温瑜师父可以再续前缘。”我心中虽然记恨温瑜与清霁串通,但细想却也是为了他九族的性命之仇,确有他的理由,况且若是诗兰心中所爱,我应当为她祝福。
“有缘无分,我已不再想。”诗兰的这句回答却深深印在我的脑中。
有缘无分。我要和她一样想,心中也好受些。
很久未与妹妹通信,主要近来有些忙碌。一方面,有孕在身,需命人赶制孩童服饰用品。另一方面,汉王相中一名女子,想娶进府,立为侧王妃。此事需由我出面,无奈这名女子倔强出奇,不肯从,我花了好些功夫,却仍无半点收获,很是棘手……
清霁的信还是来了,想是仍然要装作和我姐妹情深,却不忘在信中写些刺痛我的内容。汉王又要立侧王妃了。
我抽泣两声,抬手想将信放在蜡烛上烧掉,刚燃了一个角,却又吹灭火焰,放进那个存信件的盒子里。进宫后,所有的书信都存着。不知当时彩绿是不是因为不舍书信,才留下了这要了她的命的物件。
“每逢清明,皇上携在应天的皇子皇圣孙谒陵。司灯中挑出凝姑娘随行,请姑娘再挑一名宫女协助,小的这好回尚寝局备案。”来人打断我的思路。
“曹心远。”我不假思索地回答,一是能出宫的机会人人都想要,不需征求心远的意见,二是,宫中与我最亲密的也的确是她,换作别人给我打下手,我还不要呢。
身为司灯虽有段时间,中间夹着北征,谒陵还是头一次,听说皇陵四周树林茂密,珍奇花木,半山腰更是云雾缭绕,如仙境般,趁着这春光无限好,正好当作一次郊游,甚好。
在乾清门前,物件收拾停当,只待皇上驾到。
连续几日,不分昼夜,这里是行刑的场所,不管是在宫中行走掌灯,亦或是在乾清六所,哭号声不绝于耳。每一声都在重重敲击我的心,不可以出差错,也不容许清霁出任何岔子。
此刻,看着眼前,被多少缸水冲刷过的乾清门,琉璃瓦、红墙以及地面鳞状的白砖,清净明晰,看不出半点血的痕迹。
我怔怔站在这里,耳边仿佛还响着那惨绝人寰的哭喊。
“凝姑娘,莫空望了,我们都不敢再想。”心远在我耳边轻语,看来宫人中并不只有我,对那件事有着深深的恐惧。
皇上终于到来,上了马,浩浩荡荡的队伍也移动起来。
不同于北征的出宫路线,此次从东安门出,经朝阳门,走过朝阳门外大街,到达金门。
队伍在朝阳门外大街上慢慢移动,我的思绪也渐渐飘远开去。
九年前的夏,我跪拜在此处,迎永乐帝谒陵。
那日,皇上威仪逼人、三名皇子风度翩翩,转眼,刺客景清倒在血泊中,世人皆见识了二皇子的骁勇。当日对敌人残忍的他已经将视线转移到自己的兄弟身上……
“下马坊!”开路太监的声音从远远的队首传来。
走下马车,整理衣衫,开始向皇陵前行。刚行到金水桥,上面便下令,今日在此休憩,明日才进入皇陵谒拜。我们也忙起来。
正在收拾灯具,见皇上手持弓箭,一身猎装,走进茂密的山中,身后是同样着装的汉王,同几名侍卫跟随。
他们进入的地方,一片女敕绿竹海涌起一阵波涛,这浪头慢慢向远处扩散去,只剩下鸟雀在山中空灵的鸣叫。
“谒皇陵前狩猎?在祖宗前……”我思索着祭拜的礼节,着实想不通这情形是为何,只能问心远,心远也同样费解。
“太祖与当今圣上都是马背上出的英雄,打出的天下,天生武将。祭祀太祖,需皇族献上亲手猎杀的祭物,是太祖生时立的规矩。”一名年长的太监向我解释。我感谢外加不好意思地向他笑一笑。
如此这般尚武的皇族,看来永乐帝替代建文帝是必然,那太子呢?
一切收拾停当,人手不够,我和心远只能分开掌灯。
远远看见皇圣孙在一棵参天的松树下练刀,一招一式,颇有味道,文弱的太子也有了这么个英武的儿子,难怪皇上心中疼爱他。
他身边有盏灯笼慢慢暗下去,我提着灯向他走去。
他抬头见我,也笑了笑,未发觉左面飞来一支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