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的秋天,总是很短暂,短暂到几乎没有存在过,从夏天直接成了冬天,满树的叶子,几日内变黄、卷曲,最终飘落。
每个早晨,总见得宫人在清扫,“哗哗”几声,就又见得青灰色的砖地,而那些叶子,似乎从来没有存在过。
宫人们又开始忙碌,明年又到选妃的时日,这才发现,明年是我进宫的第六个年头,这宫中,也就这些女子,比落叶让人淡忘得更快。
每次经过乾清门,总忍不住望望,那红墙黄瓦青砖地,曾经的吕贵人、权美人,早已被另一批朝鲜妃子取代,但还时不时被提起,教导宫女们安守本分,至于当年被牵连的三千人,早已是雁过无痕。
刻意不去想朝堂里的事,不再去纠结许多事情的原因,因为凭我的能力,我无法搞清各种缘由,却是知道得越多越混乱,于是格外珍惜风平浪静的日子,期望不要有改变,一直这样过下去,倒也舒适,安心。
这样的日子有种另类的平淡,除去晚间掌灯的事务,白天,更多的时候,坐在院中的樟树下,泡上一壶茶,想这些年来的许多事情。
进宫后,先遇见的是皇后娘娘,若是她在天有灵,看到这些年,皇上一直没有再立皇后,肯定心中释然,皇上当真是爱她的。
她在那些个时而昏睡、时而清醒的日子里,和我讲过许许多多,几乎细致到琐碎的事情,最多的不是后宫之主的心情,反倒是当燕王妃的时日。
大喜之日,当日的燕王掀开喜帕时,她的心中是欢喜的,面前站立的是个极英武的男子,比在闺中听说到的北方王还要出众些。
转瞬即逝的欢喜之后,聪明的她便立即意识到,燕王自己却是失望的。
皇后每每说到此事,都无奈的抿抿嘴,“当日,我十四岁,他长我两岁。第一次赐婚,还是正王妃,正是满心欢喜,盼位倾国倾城的美人,却只得了个面目清秀的女子而已,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婚后,她处处谨言慎行,想方设法讨燕王的欢心,无奈燕王却更宠几位娇艳的侍妾。而她,因为是开国第一功臣的女儿,她的父亲与当时的太祖皇帝是至交,纵使燕王不喜,也不能表露在脸上,何况,既是正王妃,燕王必也恭敬待他,却没有感情。
她觉得燕王待她不一般时,是婚后两年。
某天晚膳,燕王正与侍妾们说笑,应天出了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情,丞相胡惟庸的儿子坠马,却不幸被过往的马车碾死,胡惟庸一气之下,一剑要了马车夫的命,此事闹得沸沸扬扬。
几个侍妾,有的叹车夫可怜,有的叹胡惟庸的儿子短命,也有说这一剑也着实不冤枉,一时桌上很热闹。
一向安静惯了的正王妃,听了这些话后,破天荒的动了动嘴唇,准备开口,这一小小的举动,在座的,包括燕王,都停下来等她说话,觉得很是新奇。
她只说了一句:“胡惟庸这次是要偿命的。”
几个侍妾“噗嗤”一声,却又不敢笑出声来,待到燕王呆了会儿,也忍不住笑出声来,饭桌上才是笑作一团。
王妃满面通红,心中虽然坚持自己的意见,却架不住这架势,几欲离桌,却又不得不继续坐着,忍受着众人并非恶意的嘲弄,那一刻她觉得对面坐着的燕王,根本没有把她当作自己的妻子,很是伤心,哽咽着继续坐着。
然而过了半月不到,应天传出急报,胡惟庸问斩。
那日,燕王站在王妃的门前,出神地望着屋内,已受了半月委屈的王妃,这一次没有迎合燕王,只是静静在屋里坐着,绣一方帕子。燕王就那么痴痴地站在门廊里望着。
皇后说,后来的许多年,她都靠着回忆那一刻,才支撑着自己陪在皇上身边。
她说,她依然记得,那是个冬日,积雪都有几尺深,屋外院中已是一片白茫茫。飞檐、屋脊,到院中孤零却苍劲的树干,都裹在厚厚的雪里。空中还落着鹅毛大雪。
屋内点着暖炉,熏着些檀木的味道。
燕王披着猩红斗篷,立在门廊上,身后是被狂风吹得胡乱打圈的雪花。
她坐在桌前,认认真真绣一对鸳鸯,色彩缤纷,边上还有一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诗。
雪天,比旁的时候都寂静,除却大风呼啸的声音,还隐约听见暖炉下烧的“噼啪”声,其余的声音,像是隐匿在漫天大雪之中。
若是往日,她早就迎出去,把燕王请进来,泡好茶,拿出点心,捧出手炉。
可那日,想到饭桌上,燕王当着侍妾们的面,笑了她,给她们开了个不好的头,尤其折了王妃的威严。进而想到,婚后,自己处处为他想,他却事事遵礼,出了礼,旁的概没有了。而现在,他却连该她的礼都没有了。
再看看手中的鸳鸯,又觉得可笑,丝毫没有夫妻间的温存,绣这些什物又有什么用。想着,泪珠“簌簌”由眼眶掉落,又觉得当着燕王的面,很是丢份,气恼得把手上的东西砸在桌上。
燕王居然慌不迭地进了门,忙问是怎么了,继而又默然,怎么了他自己心中是最清楚的。
他月兑下斗篷,放在门边的椅子上,慢慢在王妃身边坐下,拿出一块帕子,帮王妃拭干泪水。良久,一句“赐婚,乃吾之大幸。”
从此,琴瑟友和,先后诞下三子,在众妻妾中享受至高的地位,旁人无法望其项背。
那十几年的生活中,她始终是燕王最爱的妻子、良友、参谋。
而到了建文帝登基后,在那段削藩的昏暗日子中,她始终陪伴在燕王左右,用她的坚韧,给他鼓励与支持。
而当湘王拒押解回应天,在府中携妻妾儿女****的消息传至顺天时,她更是用自己的温情,抚慰了外表刚强的燕王心中被触痛的脆弱恐惧的地方。
她说,那是她一生中,活得最有满足感和幸福感的时光。
即使听说建文帝矛头直指燕王时,她一边拥抱燕王,用手在他的背上来回轻抚,一边想着,将三个儿子藏匿到天涯海角后,与燕王一起****在燕王府,于她,也是一个圆满的归宿。
然而,这样的日子,却在与幼年挚友通信的时候断了。
她恨她幼年的挚友、后来的嫂嫂,佯装关心的来信;她恨她的哥哥,既知她已出嫁,却还要拿父亲的英明,来逼迫她背叛自己的夫君;她更恨自己一开始居然上了他们的当,才将燕王推入那样的不堪境地。
她自认为,既是燕王妃,无论在他外出寻求援兵之时,替他镇守顺天城,鼓舞士气,还是攻破应天后,支持他除去意见相左的臣子,包括她的哥哥徐达,这都是她义不容辞的。
但是,这些都不足以弥补,当日泄露天机所带来的愧疚。
而且,她惧怕皇宫。燕王不得不反,不得不夺取皇位,才能保全家太平,这样一来就不得不进宫,但她是不愿意的。
还是燕王的时候,她是第一功臣的女儿,作为正王妃当之无愧,而燕王怎样周旋于妻妾之间,都是王府内的事情,关上大门来,与外界无关。这个时候,她觉得她还是有一个完整的燕王的。
而作为皇上的他,却不得不去考虑每个妃嫔背后的人、家族和力量。
并且韶华逝去,每三年一次的选妃,进宫的却都是永恒那般年轻貌美的女子,一旦踏入那里,她的燕王就没有了。
而后,在她看来,果然没有了,直至离世,才知道他一直在那里,哪儿也没有去。
这事情,我坐在那里,一想就是一天。皇后娘娘,她是成功了的。从胡惟庸被处死的那个冬日开始,燕王就是他的,无论她知道或不知道,相信或不相信,他一直在那里,心中只有她。
这件事情本可以是完美的事情,可为何中间两人还相互折磨了许久,空耗了那将近二十年的光阴,这正是真真正正的悲剧。
还是燕王妃时的她问过燕王,为何突然动了情。
“淡妆浓抹、俏皮撒娇,都是我以为女子该有的,都是我以为女子仅有的,未曾想还有你这般洞穿世事,有胆识的,像极了另一个我,却又补了我的缺的。”
进而,我又想到了多年未见的杨夫人,我突然觉得,父亲最爱的非她莫属,指不定也只爱她一个,因为旁的妻妾,包括娘在内,都活在父亲的庇护下,只有杨夫人,可以和他商讨,甚至在他逝去的这么些年,还让瞿府,依着以前的荣耀一直走下去,她真真是瞿府的另一个主人。
我叹叹气,又笑了。我是帮娘叹气,帮杨夫人笑。
“凝姑娘,前面出了大事了。”心远急急跑进来,嘴上道大事,可表情却不是紧张,而是小孩似的看热闹地表情。
“怎么了?”我从这些思绪中回过神来,暗暗苦笑,终究生活还在继续,朝堂的事情,我不可能远离。
“原来的第一大学士,解缙,今天被投进锦衣卫的大牢了。”
“心远丫头的消息倒是格外灵通啊。”心远话音未落,汉王一脸凝重地走进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