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走入那日哥哥们正监管搭建的院落，两个多月过去，这宫殿又被精心雕琢，细处现出匠人们的心血来，梁上雕刻栩栩如生，人仿佛能言，雀仿佛能鸣，更奇的是，一眼扫过，那些细小的物件似乎都活过来，在行动般，引得我啧啧称赞。
“来，凑近些看。”赵王说着拉着我的衣袖向一面屏风走去，是正对大殿的挡屏，与平日看惯的宫殿雕刻里的那些龙腾云霄、凤舞九天不同，这个屏风上全是人，平常的人，而且过着这宫殿中所有人都不会过的生活——田园生活。
整个屏风是个广阔的乡野，上面的人有的田中耕种，有的荫下休憩，有的屋中纺纱，男女老少齐全，连家禽牲畜都活灵活现，俨然一个世外桃源。
“好逍遥，好自在！”我不禁感叹。
“说对了！”赵王在一旁赞许，拉拉我的胳膊，我便和他一起转身，抬头仰望大殿匾额，上书三个大字“逍遥宫”，洋洋洒洒，灵动飘逸，正映照了潇洒的心境，真没有看出皇上有这个闲情雅致。
继续向大殿中走去，更觉出异常来。这殿中就只几根柱子，没有隆起的宝座，仅一玉案落在殿中北侧，面向正门，周围柱上不乏雕刻，却没有龙凤。
绕到大殿之后，是个三进的院子，鸟语花香，一派生机，却与一墙之隔的世界截然不同，这里没有参天松柏或是百年银杏，有的全是低矮灌木或是藤蔓，还有就是梅花或竹林，安静恬淡。
我实在忍不住，问道：“皇上为何要这个殿？”
“让人住。”
“不是皇上住吗？或是，异域的妃子？”
赵王肯定地摇摇头，“让一个人住。”
我突然收声，默然看这周遭一切，“这宫殿好生奇怪。”
“终于发现了。”赵王低头看我一眼，满脸笑意。
“只有刚刚来时的一个门。莫不是，用来关押重要的人？”
赵王猛的一个转身，立在我跟前，我脸都埋进他胸前，连连倒退几步，不解地看着他含笑的双眼。
“自小就喜欢你的聪明劲儿，果真没让我失望。这说是宫，实则一个狱。”他又转身，继续领我走着。
“但这狱可实在豪华，想来定非凡人。”
“你可不能说出去。”
“知道轻重，定不连累王爷。”我一心想知道答案，不假思索地向他保证。
他却突然一脸严肃，俯子，贴近我的脸，“我自是不会连累，但你要说了，我可也救不了你。”
我看出此事非同小可，想让他别把这么重大的事情告诉我，可转念一想，他既是主动提起，肯定不是什么朝政大事，该只是些无法归类的杂事，说出去损了皇家的脸面，就顺从地点点头，一脸祈求地看着他。
“父皇专门建了这么个宫，用来关押建文帝。”他把唇凑到我耳边，暖暖的气息呵在我的耳廓上，痒痒的，我却被惊得退后一步。
“建文帝？”几乎是失声叫出来，他忙用手捂我的嘴，我才安静下来，眼睛却紧盯他。见他无半分开玩笑的意味。
将他的手从嘴边拿开，我踮脚，尽量靠近他，低声问道：“果真是在应天城皇宫里****的建文帝？”
他点头，同样轻声对我说，“这么多年，父皇一直认为他其实还活在人世，派人四处探寻。”
这真是难以置信，这么久，天下人都当他不在了，他却蜷缩在某一个角落，“不可能的，建文帝怎会看着他身边的重臣一个个遭受酷刑、满门抄斩，自己却苟活于世？”
“我在这北面寻，二哥派人在江南一带走访，海上更是有船队去找寻，而现今，似乎有了眉目。”他不紧不慢地解释着，这一说，我又想起莫干山、西湖和那一串粽子，难怪吴越的风俗汉王如此熟稔，想必是走访中听得的。
“皇上何不直接……”这话太过血腥，但意思赵王是明白的。
“叔侄一场，血浓于水。”赵王这话温情脉脉，“兵戎相向毕竟非心之所向，仅是无奈而已。”这话说得我鼻子一酸，说到底，是那一家子人的事情，却赔上了诸多性命，我认识的人都席卷在这场争斗中，连我也被那仇恨的种子牵连。
两人愣愣站在院中好久，我这才回过神来，“王爷为何带我来这里逛？定是有缘由的。”
他一笑，“还真没能瞒过你，我是炫耀来的。”
“哦？”
“你看这里与逍遥宫可相符？”他急切地问，我眯起眼睛。细细回想一砖一瓦，都是寻常百姓家的式样，居于这院中，虽是在顺天宫殿之中，却见得乡野风景，当真是想隐于山却又不得之人所能得到的最佳归宿，便点点头。
“这些都是我构想出来的。”赵王得意地扬起头，他还是这样意气风发的模样最俊朗，不该有那些个阴影与自卑。，于是我便如他所愿地给了他鼓掌，其实他也委实该得这些称赞。
“皇上必会看见王爷的心血的。”我暗示他，却适得其反，他垂下头来，“这些又算的了什么呢！”我一时无语，只得用手握住他的衣袖，轻轻晃动两下。
他抬起头，一笑掩盖掉不快，“都是我在煞风景，不想这些，端午可得空？”
“还早……”我感觉还停留在应天出发前的那个冰天雪地的夜晚，这才发觉已经迫近端午，语出才觉是自己估错了时间，连连点头，“白日一概有空。”
“城中有赛龙舟，想让孩子开心开心。”这一说，我想起那年见得襁褓中的小王，如今也该能说会道了，这才想起赵王早就不是印象里挥不去的那个少年郎了，我很乐意地点头。
五月初五，日头正盛，毒物皆出门横行的日子，顺天城内户户门前遍插茱萸，来往人手中提一壶雄黄酒。
因得还有小王一同，赵王特地备了马车，车内坐着抱着孩子的乳娘。
“出来的人少，你就一起挤挤吧，很过意不去。”赵王今天和我说话特别客气，有种我捉模不透的试探。很是宽敞的马车，我笑着上了马车。
三年前见他时，他还在王妃的怀里哇哇大哭，今天却也好不到什么地方去，脾气坏得很，在乳娘怀里各种扭动与踢踹。
“很难服侍。”赵王听见声响，从外面掀起帘子，对我含着歉意说。
我歪着头看了好一会儿，问那乳娘，“你服侍小王多久了？”
她一面尽力抱紧孩子，一面抬头回话，脸紧张得红扑扑的，“刚一个月，前一个据说还服侍得不错，但叫王妃赶走了，换了我，小王许是认生。”说话间，小王那肉乎乎的拳头已经砸在乳娘的下巴上，虽知道小孩子的力道不会很大，但仍然眼见着现出一个红印。
好生别扭，我在一边想帮忙却又想不出任何法子，只能干看着，却觉得这乳娘抱小王的样子好生别扭，像是什么地方拐着。
“给我抱会儿。”我突然张开双臂，未等那乳娘反应过来，从她怀中抱起正在挣扎的小王。
起初他还是用力摆月兑我，我可不管这些，只是把他拥在怀里，轻轻晃动，喃喃低吟“乖”，他竟逐渐安静下来，也不再闹，那双像极了赵王的亮眼睛一个劲盯着我，小嘴也咧开咯咯直笑，那乳娘在对面都看呆了。
不一会儿就到了运河边上，这正是皇上下令北迁后开始的第一大工程，疏浚了沟通南北的运河，一眼望去，涛涛河水，如同打通了整个大明的经络。
我抱着小王小心地走下马车，正遇上赵王笑意盎然的脸，他很满意地看了我怀中正吐舌头的小王，又欣慰地看着我，这眼神与往日又不同了，看得我直发窘，将头低下，却又是那样明亮的双眸。
还好在我身后的乳娘说话了，“小王爷可真真喜欢凝姑娘，姑娘有什么法子，能教教奴婢吗？”
我无声地笑了，凑在乳娘耳边上了几句话，她听得连连道谢，从我手里接过孩子，这一次，他还是那副可爱的模样。
“你是怎么做到的？”赵王用惊喜的眼神望向我，说话间也贴近了我。
想到说出来，万一这乳娘挨一顿责怪也怪可怜的，倒不如卖个关子，他也不会同我计较，便将头向另一个方向抬起，不看他，“这可是我瞿府的独门秘诀，不外传。”
“那看来我得去瞿府要名女子来专门帮我照看孩子。”他说着向我挑挑眉，那个瞬间我觉得我们之间似乎有些什么，微怔了下，没有答话，眼神向人群中飘去，“这么多人，快找个好位子。”
“已经定好了。”赵王也没再等我的回话，反身走在我们前面，直接进了临河的酒楼，小二立即将我们让进一个边上的隔间，桌上摆着酒杯与糕点，最少不了的是已经剥好的粽子，翠绿的苇叶垫在各色粽子下面。
我和赵王相对而坐，我的右侧是奔腾的运河，乳娘则怀抱小王，面河坐在我的左侧。
赵王夹起一个赤豆棕给我，我接过却没有吃，而是用勺子挖下小块，放到小王面前，见他好奇地张开嘴，我回头望向赵王，得到他肯定的点头后，将勺子轻送一下，那粽子便落入小王口中，他嚼了几下便笑了，于是瞬间我们都笑了。
“看，龙舟！”乳娘叫了一声，抱着小王跑到栏杆前。
“当心些，别摔着。”我忙吩咐一句，却发觉赵王饶有趣味的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