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马哈木决战的情形是不能亲眼见着了,但因为只隔了几十里地,四周多山谷幽壑,又是人眼稀少之地,隆隆火炬声、马蹄践踏声、刀剑相碰声以及两方兵士厮杀之声不断传来,还无比清晰,搅得营地里人心惶惶。
我更是竖着耳朵仔细辨别远处传来的这些声响,如同之前商讨过的,火钜声响只在开头震天响了一阵,就再没有了,我用颤抖的双手抚自己,赵王的任务完成了,赵王马上就可以回来了。
然而一旦盼着他回来,时间就变得分外长,我仰望天空,太阳已从东方渐渐挪到西方,且缓慢下沉,远方的喧嚣还没有停止。
我焦急得走到营帐外,早晨征战离去的道路上却仍然一个人都没有。我在外面踱步,还得防着靠瞻壑太近。这个孩子,许是对他父亲的身手极其信任,脸上丝毫没有担忧神色,倒老是望着我。见着他,我的心里也很堵。对他不客气了,心中也不忍;可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反复和我说那同一件事情,有种不说服不罢休的劲头,让我委实怕了。
“小王。”但偏偏不遂我的意,终于让他得了个空子,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我边上,我也只能问安。
见他张口又有话要说,我忙开口:“小王,该说的都已经说了,不要再做无谓的努力了。”
他空开合几次嘴,终于没有再说话,满目失落,看得我心头一痛,他丧母的哀伤、被清霁指使虐打的伤痛、对我的种种友好,我都记在心里,确是一个极好的孩子,但他的这份示好我却不能承受。
“看,父亲回来了!”他突然一脸欢喜,指向兵士离去的方向。顺势抬头,骑兵如大漠上势不可挡的风,呼啸着回来。走近了,我见得皇上,紧随其后的便是赵王,身旁瞬时挤满人,大家自动让出一条让大军入营的道,“万岁”之声不绝于耳。
皇上进了大营,却不在众人处停留,骑马冲进正在休整的骑兵军士营区,大叫一声,“马哈木尚在北逃,速速整军追击。”
这个营区里的士兵也好,将领也好,与一早出征的相比,都较为年轻且稚女敕,此次将他们划为后备的力量,本没有打算让他们参与最终的决战,而是以之前的小打小闹积累经验。此时此刻,皇上如此气急败坏地将他们派出去,定是发生了大事,众人噤若寒蝉。
皇上这才慢条斯理地回到众人跟前,下马,接受了跪安,手一挥,说道:“此战胜局已定。”便自己踱回了营帐。
赵王从马上跃下,走到我跟前,我见着他毫发无伤,高兴得颤抖起来,他忙伸手揽住我的腰,我才没有滑落到地上,但碍于周围太多的人,我努力让自己站好。
“王爷,可顺利?”还带着颤音。
他用一个含笑的眼神回答了我。
“皇叔,我父亲呢?”冷不丁地,瞻壑从一旁冒出来,忧虑地询问。我这才意识到,不单是汉王,皇圣孙也没有归来。
赵王的脸阴郁了,“二哥往北去救被围困的皇圣孙了。”
我吓了一跳,“皇圣孙殿下是跟着汉王的,怎会被落入那个境地?”
他叹口气,“混战之中,我们突然发现不知为何,他跟着皇上的内侍,带着几个骑兵向北面去了。待二哥将周围的敌军消灭完,掉过头去追时,他已经没有了影踪。”
“不知为何?”我和瞻壑异口同声地问,“他不会在这种时候轻举妄动的,父亲也一定能将他救回来的。”瞻壑喃喃道,独自趴伏在营边的栅栏上。
我不忍心,想去安慰他几句,却被赵王的眼神制止了。
“他也是个小大人了,让他静静。而且二哥定能带着皇圣孙回来的,只是时间问题。”想想赵王的话有道理,我随他回营。
“二哥一回来,我们就可以拔营回顺天了。”烛光下,赵王的眼中如盛了一汪水,温柔得那么不真实。
“皇上似乎心情不佳。”我深感忧虑。
“那是为二哥与皇圣孙担忧,他们定会平安归来的,到时皇上就会龙颜大悦的。”赵王回答颇有信心。“而且他神机营的表现赞赏有加。”
“真是太好了,若是如此,我们的事情……”我将话停住,要是说出口,好像我迫不及待的样子。
“就快成了。”他却接过话茬,一脸喜悦,却很快被一股愧疚取代了,“不要误会,但与她好歹这么些日子的情分……”
我的手指落在他的唇上,示意他停住,“赵王妃是王爷的正王妃,我心中跟明镜一样的,我是敬她的,这一点同王爷惜她的心思时一样的,我们常带着小王爷去探望她,可好?”
赵王将我的手指从唇边稍稍拿开,马上又将唇凑近,吻了吻,“你想得很是周到,就这么办。”
我温顺地将头靠在他胸前,他用手环住我,我望着烛光跳动,帐外的人影在帐上晃动,时而如正常人像般,时而又大得夸张,忍不住笑了出来。
“难得见你笑得这样灿烂。”他将话语吹入我的耳中。
我更紧地抱住他,“能和王爷这样在一起,我就满足了,别无他求。”
他轻声笑了两声,答道:“我也是这样觉得的。”
帐上的人影却乱了,“回来了!”
赵王放开我,坐正,“想是二哥带着皇圣孙回来了,走,出去看看,迎接一下。”
我点点头,挣月兑他被他握着的手,“王爷走前面。”
他会意地笑笑,快步走出去,我跟在他身后,一出帐门,便看见,皇圣孙和汉王,两人如血人一般,盔甲上到处是鲜血,惊得我尖叫一声,又用手紧紧捂嘴,周遭全是喧闹的人们,也没人注意到我。
军中随行的御医赶忙围上去,汉王却摆摆手,示意他去看不远处被人围住的什么,自己也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向那人群跑去。皇圣孙也从马上下来,行动迟缓了些,却似乎没有受伤,只是慢慢地向那人群中走去。
皇上匆忙赶来,大家跪倒一地,总算是安静下来。
我偷偷抬头,终于看见那一圈人中间的,是个满身是血的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启禀皇上,内侍已去了。”
皇上默不作声,在墨黑的夜色中,只是绕着地上的内侍转了几圈,看不清他的表情,只隐约听得几句:“不该如此。”
良久,皇上抬头,“传令下去,厚葬。明日休整一天,后天拔营。”又低头对皇圣孙和汉王道:“跟我来。”
众人逐渐散了,我立在原地,看几名士兵整理那已登仙的内侍,他的颈上一道划痕,鲜血仍然从那里汩汩地流出。这个场景瞬间让我想起十二年前,被汉王割喉的景清。当年我八岁,今年我已经二十岁了,仍然不能适应这血腥的场景。
许是被昨夜那个满身鲜血的内侍吓到了,许是终于可以回顺天,心情激动,早早就醒了,不如起来看看这大漠的清晨。
在营地边随意走着,一夜的风,吹散昨天激战一天的血腥,只留下露珠与青草的清新,东方隐隐的红色预示又是好天气。
又走了几步,见一个男子伏在栅栏上,很是阴郁,听到声响,他转过头来看我。
“皇圣孙殿下。”我暗自责怪自己,离开应天不过一年,再见到时,独独总是认不出皇圣孙,最主要的原因,大概还是这一年,就数他的变化最大,从一个男孩长成了一个男人。
他冲我点头,一脸的忧郁,见了我欲言又止。
“殿下心中有事。”一想到回到顺天,就可以出宫,可以和赵王在一起,心情就晴朗了,于是更见不得别人阴郁,定要帮他排解出来才好。
他点点头,“憋了一夜。”
“哦?不妨说出来。”我笑盈盈地说,却抹不去他眼中那股阴沉。
“这事,事关重大。”他沉重地说。
“定不会说出去的,殿下放心。”我还是轻快地说。
他若有所思地凝视我,“我要说出来与姑娘听,姑娘定要说我忘恩负义,是个没有良心的人。”
“从不对人妄加评判,皇圣孙殿下是懂的。”我不解了,他还能犯下什么事?
他咬咬牙,下定决心,终于开口了:“昨天,皇爷爷虽让皇叔带着我,但他最大的任务还是指挥兵士,因此皇爷爷特将他的内侍派在我身边。”
我点点头,那内侍,想来就是昨夜驾鹤仙去的那位了。
“这次战术本是万无一失的,神机铳居前,马队居后,步卒次之。三皇叔带着神机营给了他们有力一击,然后就是皇爷爷带着我和二皇叔,领着骑兵夹击冲下的瓦刺骑兵,最后是步兵手拿长矛给予掉落地面的残部狠击。一切都很顺利,可就是我在最后出了岔子。”
他的呼吸急促起来,我也意识到此事的重大,不由紧张起来。他不住看我,似是还在犹豫要不要说,怎样说。
“殿下就当说出来排遣一下,我定将守口如瓶。”
“是二皇叔让我向北面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