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定定神,“现在想进工部做事,容易吗?”
“容易?难得不行。”瞿浩声音提高了,“匠人,得通过手艺考试;至于官员,都是参加科举考试的。像我与瞿渺,都是建文帝在时考过,当时因为父亲的缘故,在军部谋事,后来蒙皇上恩泽,到了工部。旁的路一概是不允许的。”
看他这个态度,我心中也有了底,“那就没有人找关系的?”
瞿浩又拿起杯子,脸色凝重,喝了一口,声音低沉了,“凝儿,你拐了这么大弯子,可是有事求我?”
我愣了愣,他却抢过去继续说,“我不是迂腐之人,但现今形势所迫,虽是你这个妹妹,我也不能破例。要知道,违反了进人的规则,轻则贬谪,重则削除顶戴,若是进的人犯了事,怕就要抄家了,之前都有这样的例子。而且,瞿家几代忠于朝廷,哪怕皇上换了,但大明朝不变,我们便要忠心耿耿做事。”
我忙不迭地点头,思索着下面的话该怎样说。却见瞿渺手执书信走了过来,那信封已经打开,与信件分别在他的两手中。
他一副犹犹豫豫的样子,好容易鼓起勇气想与瞿浩聊聊,但见得我在,又压了下去,只是冲我们打招呼,可那不自然的神色我们都看在眼里了。
“有什么事吗?”瞿浩开口道。
瞿渺的飞快地思索了一下,撇撇嘴,“这信也不知怎么的,蜡封看起来很奇怪。”
“我的也有几封是这样的。”瞿浩将手中的信翻给他看,“好像都是应天发来的。”
“都是这样啊,可能信差不小心。”他打着哈哈,心不在焉地又走了。我思忖着,他这是知道个中轻重,想放弃了。但一转念,他若畏惧瞿浩的威严,自己想法子,可如何是好,岂不还是会害了整个瞿府?
“对了,你说说要举荐的是个什么人,虽是进门这关帮不了,但倘若真是这块料,倒是可以留意留意的。”瞿浩又问,该怎么说,我的心里也有了谱。
“其实,我也是听到传闻,并不是我想要举荐。”我试探地看着他,“我听说汉王想把府上的总管推进去。”
“哦?汉王?”他弯起指节,在几上轻敲了几下,就这个小动作看得我心里一阵紧张,难不成他在纠结要不要卖给汉王这个人情?
“汉王府上的总管是不是我们家的温瑜?”他真是好记性,居然还记着。
“是的,本来我也不在意的,就是听说是温瑜,我才有些不安,不知浩哥哥怎么看?”我就是要探探瞿浩对于他们的态度。
“他。”瞿浩迟疑一下,“杨夫人收留的这几个人,是想让他们吃饱穿暖,过个普通日子的,但人往高处走,能走到现在这个样子,也难为他们了。既然他们现今同我们相比也不差,以后就各走各路了。”
我暗暗笑了,杨夫人定是将他们的身世告诉了当家做主的瞿浩,瞿浩现在是怕我不懂事说出去,说话间还掩饰着,但意思是明了的,救了他们的性命,但求不要捅出什么篓子,反而害了瞿府。于是我又添了一句,“不知瞿渺哥哥同温瑜是不是有交情?我听说,汉王托的人是他。”
瞿浩张大了嘴,回头望望瞿渺走过的方向,“怪不得……我知道了。”
我走到他跟前,轻声说,“浩哥哥,我也是怕家里人有个三长两短,才将传闻告诉你的,你可……”
他抚慰地拍拍我的肩,“我心中有数就好,不会让你难做。”微微沉吟一下,“明天是中秋节了。”
这下轮到我吃惊了,仔细算算,这北征一趟,各种事情都需要算计,这算计着,竟连日子都淡忘了,明天果真到八月十五了。
“晚上皇上宴请在顺天的官员,我想你晚上也是有事要做的。中午可有空?祭奠一下祖上,顺道吃顿团圆饭。”
“好,中午我想法子回来,但若实在事情多得月兑不开身,我让人送信回来。”
“明天有好月饼等你回来吃。”瞿浩笑呵呵地将我送出门。
顺天的八月已是一片秋的模样,尤其到了晚间,风吹过,浑身凉透。
掌灯结束,已走到逍遥宫,抑制不住进去的****,又踏了进去。
这逍遥宫真是四时景致不同,此时丹桂飘香,天上一轮明月,清亮的月光将整个宫殿照得亮亮堂堂的。桂树婀娜多姿地在院中几个角落里散发甜香,大片菊花正含苞,再有个半个多月下去又该是满地黄金甲。一砖一瓦都像极了江南水乡。
也走累了,瞅着个凉亭,走进去坐下。仰望天空,不知还有多久,建文帝也会坐在这里看月亮,他会惊惧?他会悲伤?还是他会愤怒?待他去后,这座看似逍遥,实则禁锢的宫殿,又会住着怎样的帝王将相?原来,再杰出的人物,倘若失了势,终究不过一名囚徒,能够被关在这里算是好的,更多的,全都一抔黄沙、一方土地,便久久葬在那里。
“哪里的宫女?”背后一道厉声,我却辨认出熟悉的音调。
“皇圣孙殿下。”我转过来恭恭敬敬地行礼,抬头正迎上他由严厉转温和的面容。
“三皇叔花心思建的这座宫殿委实秀丽。”他按住我的肩,我只得坐回,他也跟着坐在我身边。
“真真的世外桃源。”我接口道。
“还不是个牢笼。”话中尽是悲切。看来这用途他是懂的,好歹是个秘密,我也就跟着笑笑,没有再多说什么,怕连累了赵王。
“这景色可比锦衣卫大牢好多了。”见他这副打不起精神的模样,我只好收起自己的悲秋怀古心境,换个欢快点的调子。
“锦衣卫……”他重复了几句,突然看向我,那明亮的双眼带着几分犀利,刺得我有些心惊。“那大牢,你能说说是什么样的么?”
我细细回忆起那段时光,“暗无天日,数九寒冬也每日泼冷水……”轻声说道,等到说完,自己也似松了口气,能活着出来,真是万幸。
“当时,凝姑娘在里头的时候,我是拼了命要把你弄出来。”
“殿下的救命之恩,此生难忘。”
他摇摇头,“这话当是我同姑娘说的,既是用尽了心救我的人,我又怎会放着不管?真是庆幸,当时还有这个能力,若放在今日,我什么忙也帮不上,真真心急如焚。”长叹一声,他伸展身子,靠在凉亭的椅背上,那动作,那神色,成熟而抑郁。我默不作声,不用问,也知道跟朝堂上的争端相关。
“对了。”他突然抛却了那些感伤,打起精神,“今天随皇爷爷一同去了三叔府上。”
我的嘴角不自然地上翘,不知赵王妃的表现如何,这可关乎我的大事。
“对王妃的印象不深,可老觉得她温婉可人,今天见了,着实吓得够呛。”他语带戏谑地说,完全不是平常的状态,那么赵王妃今天丢的脸可想而知。他想想,似乎有失体统,有所收敛,清清嗓子,真诚地说:“难为三叔这些年,对她不离不弃。”
“我也听得一些传闻,当真疯得厉害?”我小心翼翼收起自己的欣喜,认真地探问。
“皇叔原本只是推说她病了,我们也没在意。没想到,她见着府上多出来的些宫女,就叫骂着出来,直接到了皇爷爷跟前,皇爷爷震惊至极,便问了皇叔缘由。”
“赵王怎么答?”
“都是因为赵王妃父亲的事情,郁结于心,才得了这颠症。”
“皇上怪罪没有?”我有些紧张,虽是之前预料到的,可毕竟惊了圣驾。
“没有,反倒是皇爷爷体恤她为父担忧的心境,赞扬皇叔一心一意。”听了这话,我点点头,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不过。”他意味深长地拉长了音,吓得我手有些颤抖。“王府的王妃这样委实说不过去,皇爷爷特地命人将王妃送去庵中静养,三皇叔求情,才得以放到顺天东郊的一个庵里,方便皇叔照顾。明晚,既是中秋宴请,又是此次北征论功行赏的集会,我想,皇爷爷应该会给皇叔指一个新王妃,即使正王妃不能如此仓促拟定,也该有个侧王妃,不然,赵王府实在冷落。”
这一瞬,恍惚了,我没想到,精心想了好久的计划,终于成功之后,竟是这样不真切的感觉。
“这夜太凉了,姑娘早些休息吧,莫冻着了。”皇圣孙站起身,话说得既体贴又不容拒绝,我也只随着他向逍遥宫外走去。“早知遇得见姑娘,那月饼就直接给你了。”他微微侧身,看着我。
“殿下太周到了。”我小鞠一躬,与他道别。
回到屋里,两个月饼在油纸里整齐地包着,我一笑,能得皇圣孙的惦记,也是我一大幸事。
一早匆忙地将晚上宴请的事宜全部布置停当,拿上赵王的牙牌出了宫,往瞿府走去。
顺天的街上全是忙碌的人群,缤纷的彩纸、艳红的灯笼、香醇的酒味……我缓步前行,觉得身心都融入这欢庆当中。
踏入瞿府大门的一个瞬间,“瞿凝。”回身,映入眼帘的是那如鬓的剑眉和左脸一道丝毫没有随岁月消褪的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