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椅上的皇上倒抽一口冷气,全场寂静万分,除却秋虫的鸣叫,与早秋夜风吹拂树叶的声音,旁的声音似乎被隔在千里之外,银白的月光将顺天城内这崭新的宫殿,照耀得神秘而诡异。最新更新:风云小说网
那青年男子不依不饶、不屈不挠的声音再度响起,震撼在场的每个人,“请皇上将尚寝局司灯,瞿凝册封为臣的王妃。”说完,双手几欲伸到皇上足下,上身趴伏在地上,好一个恭敬的大礼。
这谦卑却不减气势的一声请求,将仿佛定格于刚才那一瞬的众人们都惊醒,场内热闹了许多,都是窃窃私语,合在一起,却凑成一曲雄壮的和鸣。
皇上已手捋髯,转头向公公低语一句,那公公更深的一躬,回身走到旁边一排侍奉的宫人身边,虽是吩咐他们,语音却无比响亮,似在宣召:“传尚寝局司灯,瞿凝。”
我紧抱双膝,蜷缩在榆树下,亭亭如盖,似乎是一个堡垒,将我安稳护住。“别找到我,我就不用去面对这场景。”喃喃自语,眼前如山的人群都开始交头接耳、四顾张望。那一排宫人迅速四散,一个为首的公公向四周的灯笼胡乱一指,宫人们便散在场中,再也看不见。对,不能让他们找到我。
我站起身,拍拍发麻的双腿,反身向午门方向跑去。
“凝姑娘在那里,快叫住她。”年轻宫女百灵一般的轻啼,穿透了空间,如下了定身咒,将我狠狠停住。我慢慢转过身,所有的人都转头看我,那几个宫人笑嘻嘻地走到我身边,“凝姑娘,正找你,皇上召见你。”
我抖抖索索地走在自动让出的道上,四周阴暗昏沉的灯笼映衬得前方皇上跟前一片光明,如同另一个世界,我却怎么也不愿跨上去一步,因为一旦上去,便回不来。
“叔侄二人这是借着题发挥。”“今天可要看好皇上的态度。”“不知今天谁能赢。”……
伴着那些或是惊讶、或是猜疑、或是嫉妒、或是怜惜抑或是看戏的眼神,我一步步挪向前,也许我用一辈子来走这一段路,我便能够死在可以继续的梦里。
忽然,有种暖暖的感觉,从我的右肩化开,将我从这样的绝望中拯救出来。含泪抬起头,赵王清秀俊美的脸犹豫地低着,温柔的眉眼正落在我的身上,眼中净是无奈与悲哀,拧着的眉让我心如同被如细细的牙齿啮咬着,疼到抽搐。
我逐渐走出那些繁杂的议论与灯笼散发昏暗灯光的笼罩,声音也逐渐静了下来,我静静走进这被皇上龙威震慑住的场地。眼前安静地跪着两个人,汉王与皇圣孙。
深吸一口气,在他们二人身后诚惶诚恐地跪下。
看得到眼前二人起伏的背脊,以及飘荡着的衣裾,却再不敢抬头看皇上的神色。这样跪着,直到双膝麻木,都一动也不敢动。
“上前来,让朕看仔细了。”依旧洪亮却不失慈爱的声音,让我能够有力量完成站起,绕过面前二人走上前,再重新跪下叩头的动作。
战战兢兢抬头,迎上的是威严犀利的目光。
“瞿凝,皇后去世时就是你陪朕说了会儿话。”他笑了,两鬓斑白的他,依旧是十二年前面对刺客处变不惊的皇上,用他王者的气势使空气变冷。
“是。”我低头,身子一躬。
“安南战事你提了个好法子,被提到了司灯,官居六品。”
“是。”我的下巴几乎要触到胸口,不敢抬头看他,我害怕他看向某一方的视线,昭示我从今往后的苦难。
“这次你又立了功,回来之前朕就说过要赏你。”
“谢皇上。”
“抬起头来。”虽不是命令的语调,却似有双手,将我还挂着泪珠的脸慢慢抬起,急忙用手背快速从脸上划过,总算才擦掉那颗颗晶莹。
皇上仔细端详我的脸,“几时进的宫?”
“回皇上的话,四年进的宫。”
他若有所思,“皇后去世时,我见你还是个小丫头,你进宫时多大?”
“回皇上的话,十二岁。”
他点点头,捻了下略微斑白的胡须,“瞻基!”我大张嘴,深吸一口气,重重闭上眼睛,虽是出乎意料的事情,却好过了原本以为的结局,但泪水却止不住地从眼角滴落,再不会有第二个陪我长大的翩翩佳公子,再不会有第二个听信了误症却仍愿意替我瞒过全天下的男人,赵王……
“在!”皇圣孙的音调异常兴奋,从我身边走过,在我之前半个身子的地方重又跪下,身躯因为激动而轻微颤抖。
“赏她也是你先提出来的。”一句话没有说完,皇圣孙双手撑地,已准备谢恩,皇上眼见这样,紧接着说的一句话却像将我打入冰窖:“你比这丫头还幼四岁。既是给她的赏,就该给个她能依托终生的夫君才对。”说完,含笑朝我身后一笑。
“民间都说,女大三,粮满仓,区区四岁而已。况且凝姑娘两次救臣于危难,此恩当臣用从今往后的呵护相还。”他又是一个大礼,头深深埋在双肩之中。
“这……”皇上似乎也犹豫了,抬头又看了我身后一眼,于是左面一个黑影走过,汉王绕过我与皇圣孙并肩跪着。
“当年,韦妃弃世之时,正是瞿凝抚慰了犬儿瞻壑,臣私认为,能真心待孩童的定是善良之人,加之先前就照顾母后细致有加,而后展现出聪慧过人,臣实在不愿错过此等女子。”句句凿心,如果是十年前的我,不,五年前的我,不,三年前的我,只要是汉王府上那一夜之前的我,都会被他深深打动,义无反顾地投入他的怀抱,而今……但皇上却似乎真的被他打动,刚刚开始萌芽的对皇圣孙的不忍,又那样渐渐枯萎。
我绝望地回头,赵王那样只是随周围的人,恭敬地福身,不温不火的表情,尽管我看得见他眼中亮晶晶的东西,他却只是那样谦恭地看着眼前这一切。今天我头一次真的发现,他的腰是伛偻的,身影是孤寂的,神色是落寞的。“和他们比,我算什么。”此时萦绕耳边只有他这句敏感脆弱的话。
“我记得,高煦,你的府邸就是昔日的瞿将军府吧?”皇上犹豫再三,终于下定决心。
“回皇上,正是。”
“让瞿凝回家吧。”皇上一挥手,转脸对皇圣孙说:“你的指婚正是朕近些日子要好好花心思的,你再等等。”不容商议的语调。
“谢皇上。”我们三人一齐叩头谢恩,而现实似乎与我的意识想月兑离,我如出窍般看着自己站起,站到汉王的身侧。
“传赵王。”
赵王还是温和的微笑,亲昵地在皇上面前跪拜。
“吾儿首战告捷,想要什么呢?”
赵王身体绷紧,继而无力地松懈,“回皇上,那日在王府中,赵王妃冲撞惊扰了圣上。只祈求皇上念在她是因担忧其父而失心癫狂的情面上,让她好生在府中休养,安度残生吧。”他深深叩头,抬起头来,扭头看我一眼,绵绵流出的忧愁,让我本已痛得麻木的心又被捅上重重一刀。
皇上重握扶手,“重情重义,朕准了。本就是你府上的人,这样不算,朕再许你一样东西。”
赵王抬头望着皇上,眼神中净是空洞与迷惘,沉思良久,“几年才得以见得父皇兄长一次,请皇上恩准送行至济南府。”
这次的封赏与筵席,似乎给群臣一个难得的讨论家长里短的机会,他们甚至揣度着皇上对于太子的态度,我却无心去管,站在灯笼之下,周围宫女钦羡的目光中,我逐渐恍惚,只见得这四周整齐额红灯笼,喜庆得,如同大户人家大喜的院落,好喜庆的中秋夜。
我曾以为,过了今夜,我能在赵王府上看见这热闹的场景,从今往后的日子里,全是与世无争的恬淡日子,偶尔他也有退缩,但我总可以在他身边为他出主意,鼓励他,就同在大漠一般。痛失的哀痛在心里蔓延,每一次呼吸,都牵得全身痛。
随着筵席的继续,模糊的视线中,武将们蜂拥至汉王身边敬酒,隔着这么远,我还能听见这些热血的将领们“勇猛”“骁勇”之词不绝于耳,而皇圣孙周围的全是顺天城里的文臣,赵王还是那样,淡淡看着,抿着酒,凡是敬酒之人,他定客气地回礼。我曾沉醉在他这样的隐忍之中,今天我为他一贯的隐忍悲痛,悲痛积聚之后便是震彻心扉的愤怒。就今天这么一次,仅仅一次,一次的出头都没有。愤怒完是绝望。
我仰头看天空,银盘般的月亮,蒙着一层白纱,溢出的泪水就满满盛在眼中,我忍着,不让它们流出一滴,因为仅一滴,后面的便是奔涌而出,只是抑制不住地一直抽泣。也对,刚刚他定是不停地盘算,小不忍则乱大谋,多年的谦恭不可毁于一次,这一次再忍过了,后面还会有无尽的佳人子,不如就将我这样放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