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屋里,心里很不好受。这个府邸,留下我们许多记忆,她与景清的花前月下,我和娘相互依偎,兄弟姐妹们在花园里的玩闹,怎么走到今天这个地步?要是没有清霁和汉王就好了。
估模她差不多跪了有两三刻钟,我才缓步走出门外,穿过月门,向东望去,另三个姨娘站在烟兰阁还要往东的地方张望着,气势似乎也削减了许多。我还真当她们无所畏惧了,看来名分地位她们心里还是有点分寸的。
“姐姐请起。”我站在台阶上,冷淡地说。
漪姐姐吃力地站起身,“谢凝王妃。”见着她的双腿还微微颤抖,心里不由一揪,何必这样!
我给环儿使了个眼色,她乖巧地带着两个丫鬟进偏房聊天去了。这偌大的院落只有我俩站着,远处还有观战的三个姨娘。
我伸出手,作势甩了下去,她偏下头,没有打到她。我故意向东看去,那三个姨娘先是一愣,又悄无声息地散了。
漪姐姐惊呆了,继而如过去一般温婉地笑了,“我知道你定能明白的。”
我彻底放下心来,却又很是不忍,“不能让姐姐进屋坐坐,心中过意不去。”
“能得来这个机会实属不易,我长话短说。”她轻柔的声音是这样熟悉。“女眷们之间的挤兑你已经明白了,而且对你的不友好已是公开的,瞿妃的意图你也心中有数。我只告诉你,你是皇上当做赏赐赐封的,与瞿妃的赐婚还并不相同,其他姨娘你更不用害怕。”
“我明白。”进府后头一次这样放心。
“还有,姐姐想劝你一句,得汉王如此对你,你当满足。”说完她将头低下,旁人看来定是在等我的训责,而我则是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良久,“姐姐也帮着他?”
“听闻你们一些纠缠,现也没有时间一一评说,我只说,现如今大婚既已是夫妻,过去的都让它过去,二人定有一人先让一步,况且王爷在皇上面前求赐婚已可当作第一步,你何不用心爱他,两人少些不痛快。”她低头,嘴唇很轻微地翻动,声音细如蚊虫,于我耳中却是天雷滚滚。
“身上的伤我都可以不在意,但心里的隔阂没法消。”我艰难地说出这句话,希望她谅解。
“幼时我们相争的次数也不少,你的心性高,和旁的兄弟姐妹也有争高下的时候,中间大家不乏相互攻击,也有直戳痛处的时候,最后大家不还是和睦一家,现如今为何不肯?”
最后大家和睦一家,是因为大家本就是一家,现如今的情形和那根本不能比。汉王同我说的话,定没有同她说过,既是这样,我也没有理由让她心中生隔阂,毕竟,他对这个家族的侮辱,告诉漪姐姐、甚至是瞿浩瞿渺,大家都无能为力,那么何不让他们做快乐的棋子呢?
“王爷待姐姐是好的,姐姐好好珍惜就是,妹妹的情形实在不同,姐姐莫要白费口舌。路是自己选的,姐姐也不要担心,既是有皇上赐婚作为保障,妹妹的日子不会太难过。”
她怔怔看我,“王爷待我……有些事情总有一天你会完全明白。但你需得告诉我你心里是何隔阂。”
我咬着唇,只摇头不肯说,做了个轻蔑地赶她走的手势,一方面也是给府里所有人看,另一方面也是真的不想再听这傻气的劝告。
“你若不说,我就一直站在这里。”果然还和过去一样,虽是温和的个性,却也有倔强的时候,一旦心意定下,很少人能改变。
我惊慌了,毕竟我和一个轻慢我的姨娘没有这么多话可讲,她这不是让人生疑吗?
她见着我的表情,知道是胁迫到了我,一笑,继续说:“此时管不了瞿妃怎样想,今天必是要知道你的心结在什么地方。”
“说了于事无补,白白害姐姐一齐伤心。”心里矛盾着,老让她站在这里指不定对我们二人都有影响。
“近些年经历了足够多的事情,你只管说出来,没有关系。”她太了解我,在她的倔强面前,我只要退后一步,就步步败退。
“他对于白沟河一役,满心都是自豪与对敌人的的轻蔑。”我忍住抽泣的冲动,这要是让人看见,定是议论纷纷的,尽力将话说完,“娶我和瞿妃,只是为了联络与工部奉职的哥哥们的感情。”
说完已背过身,站在门廊投下的深深的阴影中。
“不可能的。”漪姐姐惊慌的语调触痛了我的心,何必让她心痛呢?我真不该说。
“我是深信不疑,无法改变了,姐姐不相信就好。你回吧。”说完头也不回地进了屋。余光瞥见她似乎也失魂落魄地回去。
汉王坐在我对面,筷子拨动碗中饭菜,时不时挑几样放在我的粥中。我还在气头上,他这样待我们家,伤了我,伤了漪姐姐,现在还若无其事地装作关心,我真的在乎这几块肉这几筷子菜么。手微微颤动,调羹时不时磕在碗里,碰出骨瓷才有的清脆声响。
他似乎若有所思,也不想与我讲什么,我边喝粥,边一遍遍将怒气藏进心底,既是没有话想说,也就都没有顾得上站在一旁的环儿,任由她在一旁看,屋里的寂静也不显得尴尬。
“王爷面露喜色,讲给我们姑娘听听。”果然不甘寂寞,环儿借着端上银耳燕窝羹的当口说道。她的心思我懂,可每次都还是会生她的气,我不要讨他的欢心,这样的距离刚刚好。
汉王一愣,而后面露笑意,“这丫头眼睛倒是毒,是有事情,也不算什么喜事,其实也想和凝儿说说。”他一直看我,我不置可否地笑笑,觉得两颊笑得麻木。
“奴婢先告退。”环儿总是这么识趣。
我放下勺子,抬头,认真盯着他微拧的眉头,的确他纠结于什么,但也不是很大的烦心事。
“父皇今天问起解缙。”这样的话对他无疑是晴天霹雳,可环儿说他高兴,他也的确不困扰,定是胸有成竹。我点点头,一言不发,听他讲。“问的话是‘解缙安在’。”说完停下,征询地看我。
我茫然地回他:“皇上这样说话,是有暗示吗?”
他摇头,却又点头,舌尖发出“嘶”的细想,还在思量,“暗示说不准,只是之前也有这样的先例,你听说过平安这个人吗?”
右手紧攥调羹,父亲最后一次出征前,这个叫作平安的大将一大早就来家中,与父亲在远山堂坐了很久,直至日薄西山才出来。
花园中遍开蜡梅,一朵朵立在盘虬弯曲的枝头,如同雪中迎风而立的女子,树下又是一片掉落的花瓣,如同金黄的裙裾,洋洋洒洒铺了一地。我正站在最大一棵下,仰头细细数盛开几朵,含苞几朵,拼命吸鼻子,贪婪地将那香味深深刻在心中。
只依稀记得一个长脸、高颧骨、高挺鼻梁的四五十岁伯伯,极具大将风范地走出来,父亲微躬身子,恭敬地送他出来,两人是一样的黑黢黢,那个男子虽鬓有白发,可腰脊挺拔,那气势,还真的比我一贯敬仰的父亲要大得多。
走到我身边却停下来,我愣了,抬头看她。父亲在他身后让我快问安,我忙屈膝行了礼,口中只道:“见过大人。”
这个看着气势汹汹的伯伯表情突然很柔和,伸手模我的头,回头对父亲说:“此次出征,定要得胜归来,家里孩子们都还等着。”
父亲也被触动,双手合抱:“是,平主将。”
那是我头一次见他,送完他,父亲回来还看见我,就把我抱回汀芷轩,跟我和娘讲,刚刚的那是平安,曾经是作乱者燕王朱棣的旧部,本随他抵御蒙古多时,后被高祖皇帝调回应天。此次由他担任讨伐燕王的先锋主将,定能直捣黄龙,得胜而归,家人不必担心。
那也是我最后一次见他,白沟河一役,父亲带大哥一同战死,平安虽侥幸逃月兑,但仍旧奋战在抗击反贼的最前沿,从白沟河到济南、宿州、徐州,终于在淝水附近被擒获,被投入锦衣卫大牢,永乐帝登基后便听说他在狱中自尽。
我回忆的时间似乎过长,汉王伸手碰碰我放在桌上的手,“怎么了?”
我回过神,你定要一遍遍地提醒那段过去吗?你想说明什么呢?父亲和长兄为你所灭,我们都知道,你还要强调什么呢?“听说过,后来在锦衣卫大牢里自杀而亡。”
“当时是父皇再朝上问了句‘平保儿安在’,此话传到狱中,他便自尽了,所以……”汉王说这话的声音里全是窃喜,没有丝毫惋惜与顶点怜悯。
“听闻平安曾是皇上心月复,对皇上的意图了如指掌,他若自尽,必是在此话当中听出皇上让他死,那么推及此次,皇上大概也不想解缙活。”
“所言极是!”他似乎就在等我这句话,放下心来,好似浑身轻松。
“只是,若是平安当年揣度错了呢?”此话一出,汉王的表情又凝结了,整天钻在这事情当中,他也真够费心思的,心情都需跟着大起大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