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而又悠长的鼻息,让我从睡梦中幽幽转醒。
窗外灰白的天空,几棵枯枝伸向天空,像个瓷瓶现出几道裂痕,刺骨而让人惋惜。
侧身躺在他身边,他还沉沉地睡着。我居然睡着了,忙伸手模他的额头,比我的手心微微热些,不放心,将自己的额头凑上去,虽是温热,却并不像昨夜一样滚烫,心里一块石头放了下来。
他说我很久没有看他,的确,只有现在我才敢认真看他,闭合双眼的他。昨夜烛光下如孩童般祈求的他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还是那个我熟悉的他,那个有着寡情薄唇的他,那个偶尔凝起眉就能使我心寒的他。我突然害怕,害怕承认我如此心忧他,不知是害怕被他知道,还是害怕自己意识到,或是被在天有灵的爹和哥哥知晓,我只是一阵阵心悸。
低头一缕头发滑在他的脖子里,似是将他刺醒,他扭动头,手无意识地掀开被子一小角。
我如被烫了般从床上坐起,慌忙向屋外跑去,正碰上昨夜服侍的丫鬟。她刚要向我问安,我竖起手指作出噤声的动作,走到她跟前,低声吩咐:“传下去,昨夜我来这儿的事情和任何人都不可以说。”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跑过烟兰阁门前,见得七里桥上,张公子背着药箱匆忙向远山堂走去,边走边和一旁的丫鬟讨论什么,想来定是丫鬟把汉王的状况一一向他解说,他的神情也轻松许多。
走回汀芷轩,关上门,却怎么也忘不了昨夜。
他紧紧攥着我的手,哪怕我在绞动帕子,替他擦拭,他只紧紧攥着,将我的手腕箍牢。偶尔用左手试着掰开他的手指,他却不依不饶,嘴里发出不满的嘟囔,却又听不清在说什么。用尽全力,让他松开一个手指,他像孩子般委屈地说“不”。
褪下他长衫的一瞬,又看见前胸那铜钱大小的伤疤,五六个,杂乱无章地排布,看似箭伤,和他说的,在秦淮河边上遭埋伏的事情确有几分相似。我使劲摇摇头,不能这样轻易就让他的话充满我的脑海。
起身去黄铜镜前坐着,拉开抽屉,诗兰的信还摆在里面。信封在手指甲里紧紧攥着,那日只看了个大概,就哭得昏天黑地,今天咬咬牙,再看一遍。抽开信纸,却发现里头还有另一张,那日竟没有发觉。
抽出一看,先看了结尾,日期却是一年以前。视线扫过信封,发现下方有行蝇头小字,也是一年之前的日期。
展开这封不寻常的信。
凝儿,
望好!
终究你还是回来了,事情原委也听得大概,听说赐婚之后你愁眉不展,姐姐不知是喜是忧。
赵王确是个极讨喜的男子,却真是个极讨喜的男子,讨许多人的喜,当局并不明白,跳出才发觉,过于讨喜,于倾心于他的女子来说,未必是好的。更何况,海誓山盟,于他未必出自真心,许多时候也成为那些女子们完成使命的力量之源。
姐姐知道,若是你跟了个不想跟的人,这样的话不能让你好些,但帮你看清另一个人的为人,许是可以让你少些留恋与遗憾,未必是坏事。
姐姐也曾为他痴心,直到遇见太子,才明白,真的惦念一个人,是不会利用她的,不会放她走,更不会送她去别人的身边。真的记挂一个人,是为了她能够忘掉自己的安危,更别提利益。
这些,不经历一遭,是不会明白,姐姐也希望能点醒你。
但当年的事情因姐姐的书信而起,这信现在是不便再往你那里送,姐姐先留着,望有朝一日再相见时交予你。
我从头到尾读了几遍,才有了个大概的猜想,诗兰许是写过许多信给我,但自我又进了汉王府,便再没敢寄给我。这次,她悲伤之中,错拿一个信封,才把这一年前的书信一道寄给了我。
赵王“却真实个极讨喜的男子”,这话听着,有些许“成也讨喜,败也讨喜”的意味,忽的想起他带我去买镯子那天,整个店堂伙计们都用一种****的眼神望着,难不成他常去?常同女子去?照诗兰的意思,这些女子都各有使命,想是诗兰当初也是负着赵王的使命来的应天,难怪她来得不明不白。只是,赵王并没有让我做什么,这就又说不通了。
可是那一句“更别提利益”却轰击了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赵王谦卑地站在群臣当中,等待皇上赐婚,无论怎样赐婚,都注定是把我送走,这样说来,我也确不是他的记挂。
可惜,汉王是争取了,却也是为了掌控权势。所以,我,没有被任何人记挂。
我把信塞回去,赵王的为人,与我何干。
“姑娘,张公子派人来传一声,王爷好多了。”环儿兴冲冲地跑进来,我装得面无表情,手指却掐进胳膊里,长舒一口气。
张公子的为人却是与我相干、与环儿相干的,眉头不禁又挑了起来。可面对这个一心待嫁的女孩子,我又能说什么呢?她没什么主见,也没什么法子,更不要说,我都不明白他一边张罗迎娶环儿,一边还在相着别家女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意图。
打发走环儿,召来另外的丫鬟,“你带个家丁出去寻一寻,城里是不是有个媒婆,叫,叫什么郝大娘。”
眼前的丫鬟一头雾水,“是,媒婆?”
“若真有,把人家请到我房里来坐坐。”
这丫头虽然疑惑,但应承下却也爽快,风风火火就出了门。
解铃还须系铃人,先从这个媒婆下手,听个最客观的大概,也好弄明白下一步该去问谁。心中又一面担心,真不知道这个时候,还有什么人敢来汉王府,即使是对太子万般不满意,也从来没有听说过体罚皇子的,这下子,皇上这差点罚掉汉王一条命,让这个男人像男孩子一样罚站,真是损了他全部的威严。
踱到廊檐下,雪衬着朱红的廊柱,分外鲜艳。一阵风吹来,扬起已沉淀下的雪珠,打在脸上生疼。
向东看去,几个穿着喜庆的女人,被一群丫鬟簇拥着正往远山堂去,看着那一身衣裳,才想起还在正月里面,他的女人们。
心中突然像****一把匕首,无论皇上捧他踩他,他都是天子的儿子,堂堂的王爷,他挺了过来,他还是这些女人的丈夫,我的丈夫,他还是被所有人拥戴,妻妾成群,儿女绕膝,我永远只卑微在王府的一角,一天天变老。
蹲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昨夜他差点没命,呓语着如同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小男孩,我担心地哭了,今天他活了过来,却是那么遥远。
哭得透不过气来,双膝跪在地上。
“凝王妃,您不舒服么?”一个丫鬟的声音传来。
我把头深深埋在袖子间,擦干泪水,才抬头,见得一个陌生的丫头,牵着个孩子,像是刚从东面跑来,探头一看,是瞻坦。
没有娘的孩子,前几日一直哭着,大声哭闹,或是小声呜咽,今天反倒是累了,静静跟在她身后,小脸异常平静。
我站起身,俯身看他,他也抬头望着我,清澈的眼眸映出我的脸,就那样安静地盯着我。我的心突然剧烈地跳动,这样小的孩子感觉到我是杀了他娘的凶手吗?
只一瞬,他咧开嘴,笑了,冲我“咯咯”地笑,继而伸出双臂。我惊讶至极,直到牵着他的丫鬟低声询问我是不是想抱抱他,我才如梦初醒,伸手将他拥在怀里,他居然乐呵呵地在靠在我的臂膀里。
肉乎乎的身子,捧着、抱着,都用着绵绵的力道,就怕弄疼弄伤了他。他并不认生,在我怀里咯咯笑,笑声清脆无忧,听多了哭泣、呜咽、冷笑以及虚伪的谄笑,这样的笑声简直将我带入另一个世界,久违的阳光中的世界。
我晃动臂膀,轻轻颠着他,并不时用手轻拍,他也似乎很享受这个动作,笑得更灿烂。
“王妃真是与小王有缘,小王近来一个劲哭闹,今天是头一次露笑脸。”丫鬟在一旁欣喜地说。
又想到清霁死前狰狞而凄惨的脸,心里一怔,端详这个孩子,怎么没有一点清霁阴冷的影子?只是很像瞻壑小时候,很像他。
“能让他待在汀芷轩陪陪我吗?”
丫鬟答应得甚是爽快,“王爷也是这么吩咐的。”
终究,还是在他的掌控中,心头又阴郁了些。
抬头,刚遣出去的丫鬟悻悻地走回来,拖着步子,一脸不快。
“回来得这么快?没找着?”
她摇摇头,“门口都是侍卫把守,除了厨房的几个家丁可以进出,旁的一概不得出这个王府。”她见我一脸错愕,大概是怕我怪罪,急急又补充,“把几个边门都走过了,个个都把守着,哪儿也出不去。”
张张嘴,想感叹,却又觉得不便当着下人的面,硬生生憋回去,只点点头,“那就罢了。”
皇上这真是要废了汉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