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以为汉王被贬那个年是最惨淡的,却没想到刚刚适应下乐安的生活,就来了这样惨淡的年。
早上起床后,汉王照例是要去瞻壑墓前站会儿,到了将近中午才回来。
整个下午,坐在暖和的屋中,他或是泡壶龙井坐着赏雪景,或是铺开墨宝练会儿字,我也在这个屋子里,或是做些针线,或是陪他练字。
给瞻坦请了老师,这过年的时候也就开头两天歇了歇,过了初三,又开始上课。坐在我们的屋子里,还能听到书房中,老师和他的一问一答,清脆响亮,完全没有府里的阴霾。
窗外白雪皑皑,北风呼呼,屋内炉子上煮着茶水,咕噜咕噜翻腾,氤氲出一团白雾,暖炉中还烧着蜜兰丁香,原本是为了讨他欢喜的香料,我自己却也逐渐喜欢上了它,含蓄的,猛吸一口,却也能嗅出妖艳的味道。
我从手中的绢子上移开视线,抬头看他,左手挽住右手的袖子,正挥毫泼墨,留给我一个侧面。
经历过瞻壑的事情之后,他的鬓角已经明显地白了,尽管他不服老,连生辰都不肯贺,可去年他也已经过了四十,于是也常常自嘲,“再下去没几年,怕是连马也骑不了了。”说的时候虽是带着笑,可也掩饰不了遗憾。
眉骨下深深的眼窝,高挺的鼻梁,还是这张高傲而冷峻的脸。
他写完一张,揭开,晾在一旁,回头,正盯上我凝视他的眼,一笑,“痴丫头的眼神真不矜持。”
“什么!”我先是一愣,待到搞清楚了,恨不得把手里的绢子掷在他脸上。
丫鬟送来一封信,汉王接过一看,神情有了点激动,急急忙忙打开信封,面上露出难得的些许喜色。
见状,我放下手中的物件,走到他身边,“有什么好的事情吗?”正瞥见信封上的字,居然是皇上的亲笔信。
他放下信,“也没什么,就是上次咱们在浙江带回来的线索,父皇又派了人顺着继续查,似乎……”他挑挑眉。
“建文帝真的活着?”我瞪大眼。
他点点头,“还没找着人,但看样子也**不离十。”
“找着了,就要把他抓去逍遥宫关起来吗?”
“你说得可真难听。”他捏了我一下,“不过也就那个意思。”
“你不觉得皇上很多此一举吗?我们都当建文帝没了。也过了这么二十来年,皇上花了这么大力气,也就把死的变成活的,再捉回去,这……”我皱皱眉,“没什么意义。”
“他毕竟是皇帝,父皇也承认的皇帝,他若还活着,总有人会跟随他,倘若拉过旧部,东山再起,那可够我们受的。”
“你真当我傻啊,建文帝的旧部大部分被杀光了,剩下的臣服了,与其说是皇上担心实在的威胁,倒不如说纯粹是了解一桩心事而已。”
他无奈一笑,“这都被你看透了?”
我在他身旁坐下,“从自己侄子手中抢的皇位,皇上这么些年,一定夜不能寐。”
他俯子看我,“从自己侄子手里抢?你又要批驳我吗?”
我摇摇头,靠在椅背上,“想想高祖皇帝、建文帝,再到当今圣上,我想没有一个在登基之后是过得安稳的吧?总有这样那样担心的地方。”
他也只好点头,对我的话表示认同。
“那你还想要吗?”我抬头,凝视他的双眼,“你真的这么想要这个位置吗?”
他没想到我会问得这样直白,先是一怔,而后艰难地点点头,“想要,一直都想要。可是……”他犹豫一下,“你却是不想要的。”
我低下头,“自打第一次见着你,有了近二十年,现在是我记忆里最好的日子。”感觉到他的手攀上我的肩,“当然你过得不好,这一点让我也很不好受。”
“为什么?”他猛地蹲在我跟前,“为什么,你害怕我失败吗?”
我摇头,“你若是失败了,倒也罢了,你去哪里,我都陪着,哪怕是赴死,我也陪着。你若是成功了,我……”
“我成功了怎么?”
我叹叹气,“你就不再是我的了。”
“怎么会呢?”他扶住我的双肩,“我若是皇帝,你必是皇后。”
我脑中浮现了徐皇后临终的情形,闭上眼,“人们都会记住我,陪着你夺天下的女子,却不会是你枕边的女子,你知道徐皇后封后之后的日子吗?幸好皇上心里是有她的,最后送了她一程,不然,她就是抑郁终身。”
他也回想起当时的光景,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喃喃道,“若是真有那一天,我不会让你过那样的日子,一定不会。”
我轻轻一笑,“不在那个位子上,是体会不到那个情境的,你现在说什么都为时过早。”我颇有些悲壮地一笑,“不过,既然你这么想要,我一定要帮你才是。”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欣喜的光,“你这又是为什么?”
我哈哈一笑,“你真要我说这说了许多回的话吗?”
他坏坏一笑,“我巴不得你一直说一直说,就挂在嘴边上。可你说得太少了。”见他终于又能打趣了,心里很高兴。
“你心情好些没有?”
他抚抚额头,“好与不好,都没有什么意义了,瞻壑就是不在了。”伸手给我斟了杯茶,“你整天见着我这个样子,也不好受,明天开始,不这样了,活着的人还得好好活。”
皇上直接进了顺天的皇宫,太子爷仍旧镇守应天城。皇上是不喜欢繁文缛节的,简简单单的方式最好。于是没有什么特别的仪式,这就算是迁都了。
从前在应天的时候,皇上下了朝,总召几个重臣和太子爷、汉王一起聚在东暖阁,对棘手的问题继续讨论。
现在皇上带着皇圣孙在顺天城,奇怪的是,听说并没有特地召赵王进宫,每天还是与那几个重臣加皇圣孙一起商讨大事。
好在瞻圻是皇上指定陪伴皇圣孙的人选,多多少少都能参与到时政中去,与汉王的家书也就是最好的传递讯息的工具。
纪纲被处决已经算是近几年最大的事,其余也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整个国家都还处以修生养息的阶段中,可对我们来说并不是这样的。
当年汉王最盛之时,在应天城就有左右两护卫,上万的精兵。他被贬后,别说是这两护卫,连侍卫的人数也少了,他精心培养的两护卫,也被皇上拆散,一部分进了皇上的御林军,另一小部分给了太子,做了太子的护卫。
军中的将士也开始轮番换人,汉王麾下的大将经历了近五年的轮换,剩下在位上的也就没有多少了。而最近的北征,汉王没有参加,赵王同皇圣孙却好好表现了一番,军中也就出现了亲他们俩人的将领。
在局势越来越不利的时候,汉王总算收到了些好消息,靖难途中就紧紧跟随他的张家与邱家终于结了亲,当年并肩作战两大将张玉的孙女嫁给了邱福的孙子,虽然这两个老将都不在了,但这结姻却又一次让当年靖难派的后代们重新又有了些凝聚力,连皇上都对场婚事大加赞赏。在皇上眼中,这都是帮他夺了天下的人,能够在一起,总勾起他对那段过往的回忆,虽然艰辛,可他当时年轻,充满希望,最终也获得了丰收。
而在我们的眼中,这也是天大的喜事。汉王经过这几年的削弱,许多曾经对他死忠的人都疏远了,而邱家在暗中已与汉王尽弃前嫌,现在他们结姻,只是个讯号,张家再次对汉王誓忠。
即便是这样,汉王仍然很发愁,人心所向固然是好,但想夺王位,说到底,还是在于兵权,眼下汉王没有可疑指挥的军队,他的盟友也难以单独调动超过一千人。
我们甚至都在考虑在乐安周围的山中,自己训练军队,可这需要庞大的财政支持,皇上当年削了他的护卫,也同时削了他的俸禄,没收了云南所有的进贡,现在的俸禄,养活府里的一大家子刚刚好。
想来皇上是从自己封地独握财权、军权的情境中一步步登基的,谋反夺权的条件与步骤他是再熟悉不过了。他背负了不仁不义的名声、在旧时的朋友亲人身上大肆杀戮,他大概再也不能承受自己的儿孙经历一场他经历过的灾难,在他还能掌控全局的时候,便扼杀掉这个势头。
我站在窗前,呆呆望着窗外,天色渐晴,枝叶新绿,汉王重新握起他的剑,在院中练起来,一招一式,依旧英武,只是却再无用武之地,我也替他惋惜。
府外突然传来喧嚣,由远及近,再远去,却没有影响到他练剑。
我把丫鬟叫来问,她也不清楚,连忙跑出去看个究竟。不一会儿回来我身边,“旧年里有两个穷凶极恶的歹徒,为了夺城外村中一户人家的财物,杀了一家十一口人,今天在城东面大栅口问斩,现在从劳里提出来是游街。”
我点点头,他想要的,我要帮他,不择手段也在所不惜。
“王爷,我想了个很糟糕的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