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北风呼啸,屋内暖锅在桌上冒着热气,“突突”吐着泡泡,桌子已经摆好,满满当当,前飞后走,左鱼右虾,四周轻撒菜花,如众星捧月。
我本是不喜好这样的吃法,所有的材料,拆开来看,本来都很不错,能做出许多花样,却扔到一个锅子里一涮,清一色一个味道出来,恁你再独具特色;更别提,好容易有个特别想吃的,放进去,眼巴巴望着,半天也不见熟;有的放进去,一个不留神,捞出来已散了不成样子,真真是浪费了好端端的东西。
许是北方的人都爱这个锅子,外面白雪飘飘,里面热气腾腾,确实有种难言的畅快,已经吃得不亦乐乎,还有满桌子新鲜的材料,仿佛好日子绵绵,永远没有尽头,汉王却最喜欢这个。
趁着汉王一早去上朝,我让丫鬟们找来一个铜制大暖炉,又出去备了各样肉菜,摆好在桌上,只等他下了朝,一起大快朵颐。
坐在桌边,看着外头斜着飘的雪花,心中的忐忑一直没有停。
早晨帮着他整理许久未穿过的官袍,抬起头正在他的下巴边,他避开我的视线,低头自己去系腰边的带子,看似心也不安。
想想也有六年没有上过朝,朝上的人过一半都是******,或是亲赵王的人,面也生。知晓的大事,也都是看的官文,没有经历过朝中的辩论,许多事情不明白前因后果,一知半解,也不知今日怎样参与进去。
六年了,皇上也显出老态,曾经激进的想法不知如今是否还在坚持,不知怎样才是合他的心意。
我心中担忧,只能认真地帮他收拾衣着,从前到后,看都收拾妥当,还不忘用手把前襟最后一点褶皱抹平,这才抬头看他,却见他停下来盯着我已经好一阵了。
“你紧张什么?”他轻轻笑我。
我瞪了他一眼,“又不是我上朝,我有什么好紧张的?”
“你对我这般没信心?”他伸手捏我的脸,“这么小瞧我?”
“当然不是。”我白了他一眼,“没怎么帮你穿过衣裳,这件又好久没穿过,不知穿得反没反,这到朝堂上可是要闹笑话的,丢了你的人事小,人人都知道了我凝王妃也是冒失的主,那就丢了我的人了。”
这话把他逗乐了,“我不能和你一样冒失。”低头凑在我耳边,“你就等着听我的好吧。”说完背着手,大步走出去,将门口撑伞的小厮摔得远远的,向他一心想去的朝堂走去。就是喜欢他这样的魄力,可越是这样雄心壮志,就越担心倘若受了挫,回来心里定很不好受。
我把备食材的事情吩咐下去,又带着从乐安带来的些人参、鹿茸,回瞿府一趟,这一别可真真是久。
昨晚已经让人送了信,一个丫鬟已经等在了门口,还是曾经家里的丫鬟,见着心里也亲切些。
瞿府已经比原来又大了许多,西面又多了个府邸,知道那是瞿渺的宅子。
两个哥哥都是工部的大人,又分别成了家,也就不再方便在同一个门进出,心里不禁为他们感叹,父亲走了这么久,见得他们有了今天的成就,定会很欣慰。
院子中孩子们“咯咯”的笑声不绝于耳,几个男孩女孩,都有小时候哥哥姐姐们的影子,长得是很相像的。
院子的最深处,几个姨娘已经老了,头发斑白,围坐在桌边打着牌。据说这几年里,有两个姐姐,因为生产或是生产过后一直身子亏,已经仙去,这帮姨娘,看了许多生离死别,见了我,有的客气地招呼,有的仍然伶牙俐齿,嘴里不留情面,没有一句贴心的话,但可以看得出来,到了这个年纪,见着家里的孩子回来了,还是欢喜的。
陪着她们坐了一小会儿,就去找正在忙活家中事务、支派下人的还未见过面的大嫂。
见了人,觉得瞿浩的眼光果然是好。大嫂浓眉大眼,高挺的鼻梁,深深的人中,使得整个脸显得格外端庄,与下人说话,虽很有威严,却一点也不失礼节,很让人敬畏,确实是接替杨夫人的最佳女主人。
她见着我来了,紧赶慢赶,将等着她吩咐的事情都安排好,与我在桌边坐下。
虽是头一次见面,她却一口一个“妹妹”,与我一同“回忆”了不少过去的小细节,看来瞿浩与她聊得也比较多,心里又赞叹,真是天作之合。
一时想得到的许多话题都说尽了,俩人竟然都静了会儿。
“妹妹现在过得还好吗?”一直都在谈过去,却都没有说到现在。
我点点头,“我一直都过得还不错。”冲她笑笑,汉王的处境他们定也常谈起,说得多好反而像我吹嘘了一样,补着解释了一句“本就是在这个府里长大的,要求也不高,还这样就成。”
她连连点头,“汉王府的地位仍然很重,加之妹妹这样的心态,过得定是好的。”
“嫂嫂呢?”虽然这个答案不言自明。
她含笑道:“我们的童年都逢上‘靖难’,我们家一路向南避难,父母在路上赶了风寒相继去世,我在叔父家寄人篱下直到嫁进瞿家,现在的日子真是从未有过的好。”
她虽是笑意满脸地说这话,我的心却一颤,看不出来竟有这样的过去,真是难为她。
“只要天下太平,没有战乱,我的日子总是满足的。”
屋外进来个丫鬟,说是厨房仍有些事情需要她答复。我看看时候也不早了,汉王也该回府了,忙起身告辞,嫂嫂再三挽留,我仍然回府了。
望着暖锅里升腾的雾气失了神,这才发现,汉王正从院中走进来,忙上前去迎。
他的面上没有什么表情,见着我,才淡淡一笑,又回复了那冷峻的模样,我的心里“咯噔”一下,许是没能插得上话,或是更糟,说的话全被别人批驳了。
他走进屋,我将他身上的鹿皮袄子月兑下,放在一旁的架子上,见他还不开口,忙试探道:“六年没有参与朝堂的辩论了,王爷今天开口了么?”
他点点头,在桌边坐下,却没有拿筷子,样子像是闷闷不乐。
“那可真是好,总有人听进了你的话,那些话就总能发挥作用。”我抚了下他的肩。
他点点头,扫了一眼满桌的东西,“涮肉?你不是不喜欢这玩意儿吗?”
我在他对面坐下,“特地为王爷备的啊,重新上朝堂,本就是该庆贺的事情。”拿起筷子,作势戳戳他,“你就是要求太高,大家都觉得是好事,料想你自己却觉着不够,心情不好,拿这一桌子的菜来慰劳慰劳你,能高兴起来吗?”
他这才拿起筷子,仍然面色凝重。拿起一盘子羊肉,全部放进锅里,又夹起几片牛肉,扔了进去,这才开了口,“蒙古仍然不安分,时常骚扰北面的边境,父皇对此很上心。”
我边听着,边放进去一些鲜蔬,“你还是主张教训他们一番?”
“是啊。”
“朝里******仍然有一半,永远都是那样不温不火的样子,定是阻挠了吧?”我抬头看见他缓缓地点头,“你说了理由没有?”
“此次气焰嚣张,但情报说内里不合,比之前还要脆弱,应该乘着内讧的时候给个教训,等稳下来,反倒不容易处理了。”
在理,难不成皇上真改了性子?“那皇上?”
“父皇很是赞同,明年出兵蒙古,继续北征。”
我在锅中拨动的筷子停下,定定地看着他,许是雾气太大,我没听清他说什么?隔着那团氤氲,见着他嘴角逐渐上扬,终于笑了起来。
“那真是好事,你刚刚?”我愣愣地坐在那里。
“逗你呢。”他啧啧了一声,“这顿是为了安慰我的,可我现在高兴着,还能吃吗?”
“当然!”我回过神来,接着往里面放了些野生山菌,“皇上称赞了,更是好事,自然要庆祝,本就是为了这个。”
“你……”他指指我,我以为他会说我油嘴滑舌,没想到他却用手托着头,定定地看着我,“我运气可真好。”
心里顿时发窘,夹起一块厚厚的牛肉就往碗里放,却被他用筷子截住了,“别急呀,都没熟就往碗里夹。”更是窘了,又捞起一块菇,被他忙不迭地又扔回了锅里,“这个更没熟了。”
我把筷子往碗上一搁,“就说你喜欢的没什么好东西,你看这,看着挺多,没一个能吃的,下次再也不由着你。”
他拿出勺,帮我舀了碗汤,“就好了,羊肉已经熟了。”顺带捞了一块在我碗里,“瞎说,我看上的哪样不是好东西,你就最好了。”
我“嗤嗤”地笑了,自己吃了起来,不住问这个熟了没、那个熟了没,他一直在往里面添菜,不时提醒,可以吃了、再煮会儿,末了,嘟囔一句:“还说不喜欢暖锅,自己倒是挺享受。”
吃饱喝足,见着他似在阴暗角落里尘封许久,今日终于见着太阳般灿烂,心情也就舒畅极了。
“太子爷和皇圣孙下了朝就去赵王府了,要不我们也去看看?”他终于也学会了这些,或者说乐意去做了。
我同他带着四个侍卫,就踩着雪漫步过去。
赵王府一片冷清,大门紧闭,我们在边门亮了牌子才跟着小厮进去。进了院子没没几步,一个蓬头散发的人一头撞在前面带路的小厮身上,又倒在雪地里。
那小厮对她很不客气地呵斥了一声,我这才发现,这个女人竟是赵王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