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在永乐年的最后几个月,也就是他刚登基的几个月,过着他很是难熬的日子,对于赦免的反对、对于他宽容安南烦乱的批驳,声响此起彼伏,当年当众为难先帝、为难汉王的文臣们,此时对皇上也毫不留情,这帮文臣,也真是认真到可爱又可恨的一群人。
自汉王的“病”好了后,他也不再忤逆皇上。但是太子在乐安逗留的日子,他还是僵直着他的双膝,别说跪,就是弯也不肯弯下腿,我在他身旁不住牵拉他的衣袖,示意他,他却就是不听,让我着实气恼一番,太子看在眼里,笑笑也罢了。
汉王和瞻圻以叙父子之情的名义,在书房里单独聊会儿,也给我和太子、太子妃相处的机会。
因为是在我的家里,太子也就坚持让我坐主座,他与太子妃在堂屋里面对面坐着,三人各捧一杯茶。
原先还照应着太子妃的妇人,现在已是皇后,留在顺天陪伴皇上,太子妃那慌张、六神无主的神色全部落在我的眼里。她本是面对太子坐,却不敢直视他,无论视线盯着哪里,都带着些许惊惶,若是感觉到太子的视线,她又急忙扭过头去,想给他个笑容,但太子的目光又多半是无意的,而一旦与她相接,露出的又是不屑与愤懑,她便更加郁闷失望。
气氛这般尴尬,我只能不停地想话题,想让他们畅快地聊开。
谈到孩子,这才想起来,其实太子的长子,并不是这个太子妃所生,这个话题说出来,更是让空气都凝固了。
于是又岔到应天、顺天,甚至是随口一说的冬景,都难以更改太子面对着太子妃时面若冰霜的神色。
直到瞻坦下了课,直直奔着汉王跑进堂屋来,嘴里呼喊着“爹!爹!教我练剑!”一下子冲了进来,这才发觉屋子里还有别人,急忙停住脚,我给他使眼色,他一下子跪在屋中,可脚下却没有停稳,居然在地上翻了半个筋斗,半伏半趴在太子脚边。
我又是好笑,又是心疼,可在太子边上,我又不能像往日那样,扑过去抱他起来,只有在原地轻轻跺脚的份。
他这个筋斗翻得,先是把太子、太子妃吓了一跳,待到两人回过神来,都忍不住捧月复大笑,但太子妃有着装的痕迹,带着些许苦涩。
太子弯下腰,把瞻坦扶起来,拍拍他身前背后的灰尘,仔细打量他的面容,最后用手掐掐他的脸蛋,“这还是我的弟弟呢,每次来我都得辨认好久。”
听他用弟弟称呼,心里暖暖的,“是啊,太子上次看见他时,他还是个孩子,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年一个大变样。”
他低头看看瞻坦,“长大了来帮哥哥的忙好不好?”
“我要跟着我爹骑马射箭。”瞻坦月兑口而出,我心里一惊,这孩子,今天真没有眼力劲。忙转头看太子的神情,他也是一愣,眉头跳动,然后哈哈地笑了起来。
“确实,你爹是够英武的。”
那边,汉王和瞻圻也从书房里踱出来,正好听着太子这句话,两人都一阵惊愕。随后跟着太子笑了起来。
我心里暗自松了一口气,现在的太子竟是这样大方了?
晚宴过后,瞻坦央着瞻圻给他讲故事。想想也是,瞻坦自出生,只在应天和乐安生活过,而瞻圻,却是经历了应天、云南、顺天、蒙古战场以及那漫漫长路上的种种,瞻坦在不知不觉中对他露出钦羡的神色。汉王也坐在屋里,陪着他俩。
瞻圻见着我始终彬彬有礼,却让我的心里隔了一层,反而觉着我自己多余,便不去打扰,在院中闲逛,恰巧被太子撞见。
清冷的冬夜,我们站在院中,一同仰望天空中白得泛出淡蓝的弯月。
“瞻坦长得和皇叔真像。”他冷不丁地说了这么一句话,“可没有汉王的霸气。”
我想起他下午那滑稽的一跤,忍俊不禁,正落在太子的眼里。
“凝姑娘。”他的眼神突然没有了下午的冷峻,还是如我认识的那个男孩子一般,“你这是打心底里喜欢瞻坦。”
我不明白他怎么会想出这么一句话,迟迟疑疑地点点头,“我将他带大的,他是我的儿子啊。”
他拧着眉,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他不是你的儿子,他从来都不是你的儿子,他是瞿妃和皇叔的儿子。”
我被他的话刺得心里毛毛的,回头看汉王他们的屋子,还好,与院子距离尚远,加上他们自己也在说话,是听不见太子刚才那句的。
“府里所有的人,都当他是我的儿子,连我自己都忘了他是谁的儿子。”
“可是……”他顿了顿,“他的娘,害得你没了孩子,你都忘了?”
我叹了一口气,不再看他,只定定看着地上,太子的心思我是真模不透了,他何苦要戳破这层关系呢?
见我静了下来,他也像回过神来,抬手想要抚我的背,才惊觉不妥,手悬在空中,“不是有意的,冒犯了。”将手收回身后,打量了我一遍,“外头冷,姑娘还是早些回屋。”
我谦恭地向他行了礼,回自己的屋,关上门的一瞬,看见太子的屋子里有人为他开门,不是丫鬟那样将门大大的打开,而是有个人躲在门后,将门拉开一个小角,就在门边露出的半张脸,可以看出是个娇小妖艳的女子。太子如同孩童捉迷藏般,微微弓背,从那开出的一角钻了进去,而后门被重重合上,里头传来一阵“咯咯”的调笑声。
我这才发现,那间屋子的东面,一个人静静站着,竟是太子妃。她披着件小袄,手上拿着一件鹿皮披风,想是等着我们说完话,给太子披上已经等了很久。
她愣愣站在那里,盯着那合上的门,全身颤抖。突然一下蹲在地上,用鹿皮披风蒙着脸,继而跪在地上,从她耸动的肩膀,可以看出她极力抑制了自己嚎啕大哭的冲动,可还是忍不住在呜咽。
长夜漫漫,风低声吹,如泣如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