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天纪 第二章 堕落的升华

作者 : 关止

石守心正在下坠,越坠越快。m

上升的气流刮得他眼睛生疼,但他仍然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怀中的女孩。

在一起,在一起,我和我的心还在一起。

落到崖底后,我们会绽放出最美丽的并蒂花,鲜红、鲜红的,然后在无尽的幽冥中得到升华,永远厮守在一起……石守心的心中无比渴望着那一刻的开始。

可心中那份即使小小的期待,也终归无法实现。

石守心再也感觉不到肆虐着周身的狂暴气流,但自己并没有死去,怀中早已冰冷的躯体,仍向他倾诉着现实的残酷。

怎么会?石守心抬眼四顾,不由得一阵失神。

烟霞凝瑞霭,日月吐祥光。老柏青青与山岚,似秋水长天一色;野卉绯绯同朝霞,如碧桃丹杏齐芳。彩色盘旋,尽是道德光华飞紫雾;香烟缥缈,皆从先天无极吐清芬。仙桃仙果,颗颗恍若金丹;绿杨绿柳,条条浑如玉线。时闻黄鹤鸣皋,每见青鸾翔舞。红尘绝迹,无非是仙凤仙鹤盘旋;玉户常关,不许那凡夫俗女窥探。正是:无上至尊行乐地,其中妙境无人知。万千凡尘尽拂去,天堂净土收行藏。

此处,是月兑离现实的境界,是最终理想的归宿。那夺人心魄、眩人耳目的光景,美得让人不禁想将这份美……

毁得不留一丝一毫!

嘴角冷冷地翘了翘,石守心对四周再不屑一顾,继续低头凝望那副冻结了的容颜。

我的心中所想,在这里;我的耳闻目见,在这里。如今全都死了,任谁也夺不走,夺不走……

“哼,好贼子!被人搭救不知感恩,竟心生恶念,想毁了主人家的地界,真真混账至极!”

石守心恍如未觉,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混沌虚妄的思绪中,天地间再没有可以吸引他的事物,更何况是他最为厌弃的——人。

“咦,胸中无意,心中无想,未料到你竟达到‘皆无之心’的境界,有趣!”那人边说边缓缓走来,所过之处,翠竹相扶、红花相生、白藕相迎、青莲相托,更有白鹤唳鸣、青鸾振翅,蔼蔼雾气氤氲,腾腾杀气盈空。八卦图已然破损的紫薇道袍,包裹住那曾惊天动地的轩昂身躯;天地间千挑万选的钟灵秀气,修饰着久不再嬉笑怒骂的神俊面容。这是一位招惹天妒的绝美男子,他带着沉吟至今的颓然和亘古不变的骄狂,出现在石守心的眼中。

不知姓名也不知年岁的男子就这样伸出不加修饰的素面散发,和石守心对视一眼,又看了看他怀中的白雪心,直起身,摇了摇头:“原来是失去爱侣,心如死灰。你倒是难得痴情,却也不过如此罢了。无趣,无趣!我自睡我的大觉去!”说完,不再理会石守心,自寻了一块大青岩躺了上去,翘上二郎腿造访周公去了,那天真憨态,像是个赤心无邪的稚童,又像个堪破世情的智者。

一片神仙地,两个无心人,就这般互不理睬,自寻自在。

时光飞逝,不知凡几。

“师弟,好生悠闲。”不知何时,又出现了一位青袍老者,满脸祥和地看着还在呼呼大睡的男人。

石守心不去理会,目光单单投向怀中一处。只是心中有些奇怪,明明感觉过了很久,却毫无疲惫饥渴之感,怀中的娇躯也没有任何变化……想它作甚,若能一直这样,我便知足了。

“此地乃我师弟修行福地——无有空境,诸法诸相由我师弟所掌,他想此处无损无余、无生无灭,你自然不会有丝毫的变化。”老者的脸非常苍朴,他须发皆白,但面色红润,精神矍铄,沉静如水,总是带笑的嘴角提起一把及腰的银须,谈吐时如流泉击石,如清风扑面,使人心中生出宁静欢喜之感。

“修行?放逐之地才更为恰当。不知堂堂太上道祖寻我这一介囚徒有何贵干?”男子依然横卧在岩上,冷嘲热讽道。

老者苦笑摇头,却看了看石守心的怀中,轻叹道:“死者已矣,何必执妄,还是尘归尘、土归土罢。”大袖一扫,白雪心的尸身便如尘埃一般扬起飞散,再无一丝痕迹。

“死者纵逝,生者犹存!想要尘归尘、土归土地一笔勾销?谈何容易!”男子已经起身盘坐在青岩之上,冷冷地盯着老者。那眼神,是剑芒,是狂风,一时间空境中天地变色、风沙走石!

“如此才需破执去妄,证悟大道。破而后立,不正是师弟论道之要旨?”老者对男子侃侃而谈,掩在大袖的左手凌空一点,发了狂般扑向他的石守心顿时如遭雷击,呆立不动。

男子一脸不屑道:“破去什么?又立下什么?若是破去本心真性,立下狗屁的真理大道,我宁可不悟,永远在这里当我的囚徒,睡我的大觉!”

老者满脸慈祥,丝毫不气不恼,指向石守心,谆谆道:“师弟,你看此子,痛失挚爱、生不如死,我破去他的痴愚,许他千万轮回。届时他福至心灵,一朝觉悟,又会成就一人间圣人。”

“嘿嘿,我宁愿他熬不住折磨,变成一个只剩下本能的天真白痴,也不愿看他割舍一切,成了个满嘴天公地道的冷血蠢货!”男人愤怒了,他虽然表面上不将石守心放在眼里,却欣赏那份真、那份痴,若石守心疯了也罢,有个疯子作伴也好过孤单一人,若他真成就了老者所说“人间圣人”,倒不如一剑诛了,省却眼见心烦。

男子紧紧地盯着石守心,不知何时,手中已出现了一把散发着炽烈白光的古朴宝剑,那充斥的杀气,扭曲着整个“无有空境”的空间!

老者神态自若,似乎没有阻挡之意,只是眸子瞥向那宝剑,精光流转。

非铜非铁亦非钢,曾在须弭山下藏;不用阴阳颠倒炼,岂无水火淬锋芒?诛仙利,戮仙芒,陷仙到处起血光,绝仙变化无穷方。杀神斩仙,圣人退避,天道忌让,诛仙四剑,杀伐孰能挡?

石守心是男子所看重的人,他会为其死亡献上最大的敬意。

那吞吐着上下四方的,正是罗天网地——陷仙剑芒!

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犹如宿命一般的诅咒,凡人如何摆得掉、解得月兑?

无尽轮回之后,人心中的坚持又能留下几多?

两双睥睨天下的眼睛,正同时注视着怔立不动的石守心……

石守心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久的梦。

梦中,他有着恩爱的父母、慈祥的祖母、友善的叔伯姑姨、亲爱的兄弟姐妹,他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他是天之骄子、无所不能、无往不利,他手掌倾倒天下的大权,名下富可敌国的财产,坐拥千娇百媚的妻妾,享受着人生至此、夫复何求的快意。

但他不安、恐惧。他怕母亲弃他而去,怕父亲置他不顾,怕祖母鄙夷的目光,怕亲人们“灾星”、“野种”的称呼,怕即使努力也得不到的承认,怕被施舍的家畜一般的自由,怕有所交集但又一个个离开的人们,怕活着却如死亡无异的压抑。

我怕梦醒后支离破碎的那一刻。或许,那些陈旧的记忆才是一个可怕的噩梦,这美好的一切才是我的人生。我当纵情肆意才是!石守心这样想着,完结了一生。

他仍然活着,或者说得到了重生,然后噩梦变成了现实,前生的一切才是黄粱一梦。这一生是如此的熟悉,他抱着心爱的女孩,坠崖身亡。

他觉得自己似乎遗忘了什么,只是想不起来。

千万轮回中,他成为了一个飘泊的乞丐,成为了一个城中的富翁,成为了一个暴虐的君王,成为了一个忠诚的大臣,成为了一个虔信的教徒,成为了一个作歹的恶棍,成为了一个追寻的问道者,成为了一个颓废的迷茫者,成为了一个劝人向善的导师,成为了一个诱人行恶的教主,成为了一个四处打拼的男人,成为了一个相夫教子的妇人,成为了一个參破真理的哲人,成为了一个颠三倒四的疯子,成为了一个卑微渺小的蝼蚁,成为了一个执掌天地的魔神……

石守心在无尽中轮回着。

“有舍才有得,有福必有祸。比起铭记,更应遗忘。如此方得弃了沉重的包袱,拾起路边的鲜花,自然拈花一笑、自在如意。”老者既像在对石守心说,又像是在对那男子讲。

“舍去?忘记?嘿,这真是重蹈覆辙的好借口!那压得我无法呼吸的沉重包袱,是我的过往,我的血肉,我的命运。我不会放!更放不得!”持剑男子破口反驳,一如当年,义无反顾,豪气冲天。

石守心身处一片光芒之中,被无数的人影包围着。

“你们是谁……我,是谁?”他有些不知所措。

“你曾是一个乞丐。”一个人影答道。

“你曾是一个富翁。”又一个人影回答。

“你曾是一个……”

……

“你曾是一个神祗。”石守心已经记不得这是第几个人影在回答他了。

“选择吧,你到底是谁?”这次是无数个人影发问了。

石守心觉得自己的头好痛!

看着双手抱头,在地上不住翻滚抽搐的石守心,男子紧了紧手中的剑,他的选择将决定今日宝剑无功回鞘,还是再饮鲜血。

“何必挣扎,你便是你,石守心,一个在失去中得到解月兑,在绝望中获取希望的凡人,你将带着这份救赎,重返世间,传教布道。”老者轻轻的呢喃,就似天籁玉音,沁人心脾。

“你这老不死的牛鼻子……”面对男子的喝骂和突然出现在左右身后的三柄古剑,老者笑容更甚……

“何必挣扎,你便是你,石守心,一个在失去中得到解月兑,在绝望中获取希望的凡人,你将带着这份救赎,重返世间,传教布道。”

石守心如闻仙音,欣喜若狂,再不用伤神苦恼,他迫不及待地喊道:“我便是我,我是石守心……”

“可曾记得,那无法逾越的现实?”

石守心被这句话问愣住了,他看到站在世界中央的那个人正在缓缓仰头。他不是我?

“可曾记得,那一天如同昙花绚烂的邂逅?”

那是一张石守心的脸。我不是他?

“可曾记得,那雨中哭诉的女孩?”

他眼中流出了血泪,为什么我的心却好痛?

“可曾记得,那一年的亡命与温馨?”

这周身的温暖缠绵是什么?走开,走开!我不要,我不配,我害怕再次失去……

“可曾记得,那悬崖上的背影与誓言?”

住口!住口!好痛!好痛!

“可曾记得,那坠落中的升华?”

石守心气喘如牛,他已经痛得嘶喊不出了。

“可曾记得,雪心飞散之时的绝望与疯狂?”

完全看到了,看清了,那是一个七窍淌血、面目狰狞的石守心。

“可还曾记得,这牢笼般的世界和囚禁于其中的我们?可曾记得?”

面对不断地追问,石守心聚齐最后的一丝力量呐喊,否则他觉得会被生生闷死:“记得!我记得!那又怎么样,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能改变,什么都无法守护……”他自认,已经尽力了。

“没有守护的事物,没有守护的方法,没有守护的心,为什么还是石守心?”他走到已陷入了弥留状态的自己面前,问道。

“我是谁?告诉我,我到底是谁?”无所谓了,他只想在临死前得到一个答案,哪怕是一个虚假的安慰也好。

“懦弱无能的我哟,全部都交给我吧。我们本同为一体,我们将打破一切,我们就是……”站得笔直的石守心向匍匐在地的石守心张开血盆大口。

老者仍带着永恒不变的祥和微笑,面对持剑男子的怒目而视,向缓缓起身的石守心问道:“痴儿,可曾寻回真我?”

就像摆月兑了一切的迷茫和犹豫,挺直了腰的人,带着释然洒月兑的纯澈眼神和仿若老人的微笑,与其对视道“寻到了,不过不是石守心,我是石破,一个在失去中得到毁灭,在绝望中沉沦堕落的凡人,我将带着这份堕落的升华,重返世间,屠灭天地。顺便说一句,我现在要先宰了你这聒噪的老贼道!”

石破的微笑扭曲着,变成了坏笑,犹如一个刚刚作了恶作剧的顽童,那笑是如此的纯真无邪,如此的……

神佛心寒,天地失色!

男子,膛目结舌;老者,笑容僵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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