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水,山路沉寂,却被两道追星赶月的身影划破。
李观骐搀扶着法衣束冠、道士打扮的谷漫修,发足狂奔,辗转腾挪,冷淡依然的脸上带着惶急。他们的身后,冰火交织,飞沙走石。
“‘龙灵’,我需要一个解释!”李观骐心中委实窝囊,今晚同谷漫修与“高天神原”的三名“八百神影”忍者交锋,他以“席天剑瀑”将敌人稳稳压制住,只待谷漫修施以“五雷正法诀”彻底轰杀,不想谷漫修吟唱法诀后,竟然毫无动静,怔怔出神!
三名“神影”也非等闲,趁李观骐一个分心,反客为主,将他逼退,又撒出满天暗器,击伤了谷漫修。李观骐无奈,若只有他一人,尚能拼力一搏,但如今有个累赘,只得施展轻功,拉上受了伤还在愣神的谷漫修,夺路而走。“神影”忍者哪会放过此天赐良机,紧追不舍,使出看家本领的九字真言、奇门遁法,铁了心要将二人的性命留下。
飞驰中的李观骐见谷漫修的眼神渐渐清明,终于忍耐不住,冷声质问。
自出生起便在修道之路上下求索了三十载的谷漫修眉宇清净,自有一番宁幽致远的气质,只是此时的他仍带着不知所措的迷茫,说道:“贫道……贫道也不知啊。‘五雷正法诀’诵出,竟然毫无反应,我只觉得胸中惶惶,道心一阵空虚,这、这……莫非道祖爷爷在跟我开玩笑?”
李观骐却是听得气歪了鼻子,怒声道:“老子没工夫跟你开玩笑!你受了伤,我内力消耗太巨,今日要想全身而退,快施出‘清风流云咒’!”
谷漫修不清楚李观骐说的“老子”到底是他自己还是道祖老君,但见他一脸怒色,也不敢多问,只得怯怯地点点头,肃下脸,敕道:“太上老君,普在万芳,道无不应!逢凶化吉,化殃为祥,清风流云随我身,急急如律令!”
一阵侵身的夜风吹过,两人除了感觉到一丝凉意,别无变化。
谷漫修一脸惨然地看着李观骐,口中无言,眼中却已经开始积蓄泪水了,他实在不明白,平时引以为傲的道术法力都到哪里去了?李观骐见他这副可怜相,暗道了声“晦气”,也不再说什么,只是催谷内力,埋头跑路,终于将后面的索命阎罗越拉越远……
那一刻,无数的修道之人生出一种道心失凭、大道失衡的感觉,仿佛被掏空一样的怅然若失,诸般道法也失了灵通。虽然不久之后,一切如常,但有识之士无不察觉到,事出怪异,必有原因,这天下,怕是有大事发生了……
无有空境之中,万籁俱寂,这遗世独立的天地,似乎凝成了一幅冷寂清疏的画卷。
良久,男子撤去了散发着苍白光辉的陷仙剑,一脸复杂地看着老者,有释然、有颓然、有缅怀、有愤怒、有悲伤、有痛苦……不一而足,可就是没有一丝得偿所愿的欢喜。
一刻的错愕后,老者苍老的脸恢复了平静,将神光渐渐黯淡的眸子瞥向男子,淡淡说道:“师弟,你变了。”
男子的语调不复之前的高亢,闷声说道:“人总是会变的,尤其是经历了那么多之后……”
太极图、三宝玉如意、这等先天至宝化作豪光,破空而去,消失了踪影,老者不闻不问,憔悴的脸上又浮现出祥和的神情,不紧不慢地说道:“师尊有言,无量浩劫将至,命本座前来知会师弟一声,不想杀劫现世,正应在本座身上。时耶?命耶?道可道,非常道,我一生参悟天道,道法自然,却始终堪不破非常之道。如今,天既要亡我,我当顺天应命,以身殉这无道之道。”
男子面露戚然,恨声说道:“太上……师兄!你遵循天道,无有不从。如今即将身陨,竟然仍不醒悟,你、你……”
“嘿,你这老头好啰嗦,说来说去,自己不过是天道的奴隶罢了!”石破只是冷笑,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或许吧……当年我等一同入门,不久便悟得了今后所走的路,我独遵天道,二师弟追寻真理,三师弟你崇尚本性,小师妹所依唯情,凭此成就证道成圣,我们各自越走越远……大道无情,我一人独行,只有我们当年聚首辩论时的情景能让我稍作取暖,但我回不了头,回不了了……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能以天道之奴自居,幸何如哉!”老者的神智渐渐丧失,已经不知道是在和男子说话,还是在反驳石破。
他目中神光湛湛,身若万彩祥云,舒卷流散。空境中天地流光,仙乐齐鸣,是时神妙玄真行太空,灵文赞咏唱大同,老者大笑歌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恒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道亦无常恒,我焉敢求之。无乃天地始,我当去观之。玄哉!妙哉!吾入门矣……”
老者身化三千六百日月,一时同明、照耀诸天,随即二象分仪、混同一极,最终无天无地、顿为幽冥,只留下一段太上心印经,久久不散。
“太上智光烛照太虚独此真阳永劫长存
手不妄动足不轻行目不外视耳不他听
口绝闲言心无妄想自朝至暮洗心涤虑
无牵无挂更远累害制外养中退藏于密
惟慎幽独时时内观刻刻返照不离方寸
惺惺常存守之不败寂而长照照而常寂
绵绵密密不二不息对境无心遇物不染
常应常静无文无武动观自在静养中和
精神内蕴怡养谷神积至久久诚至明生
了了常明如如自在纯乎以正默默合天”
“‘默默合天’,又如何寻那大自在。人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师兄,你的道尽了,为何还是不悔?还是不悟?”男子喃喃而语,悲苦酸楚之情,在他那沧桑而沟壑分明的脸上流淌着。
见证了这恢宏气象,石破手舞足蹈,忘我地陶醉高呼着:“毁灭!那来临之前的生气,那突如其来的绝望,那毫不妥协的挣扎,那释下一切的回想,那璀璨夺目的幻灭!啊,这天上地下,何物比得上毁灭的绚烂美丽!”
当一切烟消云散后,平静下来的石破猛地回过头,向男子问道:“他是太上?太上老君?”
男子收拾了悲戚与诛仙三剑,默默地点了点头,看看仍在石破手中、再逞凶威的戮仙剑,道:“他是太上,独遵天道、一生无为的太上老君。”
石破又问道:“你是通天?通天教主?”双目爆发出神锋一般的光彩,让人不敢逼视。
“我名通天,有着通天的本事,却没有逆天的手段。至于教主一说……”通天摇摇头,自嘲道:“我曾立志教化万物,但如今只是一个无牵无挂的孤家寡人罢了。”
石破对别人的感叹毫无兴趣,他爱不释手地抚了抚红光雀跃的戮仙剑,自顾自地说道:“我拜你为师,你将此剑传给我,如何?”
似乎被什么重重地击中了胸口,通天忽地退了两步,他面色苍白、嘴唇紧抿,彻骨的寒风刮过正在焕发生机的无有空境,石破感到他原本沸腾的血液要凝固了。通天空洞落寞的目光落在石破的身上,又好像落在石破身后的碧游仙境中,喃喃低语:“我不是你师父,我有徒弟,很多徒弟,他们都死了,都死了……”
说着,转身又爬上了大青岩,想要沉沉睡去。
石破见状也不着恼,只是坏笑着:“无论如何,这剑我很喜欢,它也舍不得我。”戮仙剑回应般地不住欢鸣着。
“等我醒来,与你讲道。”
从通天那里直接飘进耳中的这句话,使得石破笑容更甚。
石破做了一个梦。
梦中,他看到通天自洪荒中懵懂而醒,浑浑噩噩地不知所措,正当通天在一片荒原上徘徊时,太上缓步而来,满脸慈祥地说道:“我们一起去寻道吧!”通天满是兴奋地不住点头,他喜欢那微笑的温暖感觉,便跟在了老者的身后。
路上,他们又遇见了两个人,石破看不分明,只模模糊糊地识得一个是永远端肃个脸、成天吵嚷着要阐释世间真理的中年男人,另一个是羞涩怕生、一路上怯怯地不敢开口,被问得不耐烦,终于吐露她只想找个她爱的人双宿双栖,使三个张嘴证道、闭口明性的大男人目瞪口呆的绝美少女。他们结伴而行,留下一路的嬉笑怒骂、欢歌笑语。
终于,他们遇到了“他”,那不是一个人,甚至可能不是任何生物,他出现时,风卷云滚、日月失光,这天地的一切皆因其而生灭运转,包括自己的性命也操于他手。当他们为这种感觉悚然而惊时,才发现,自己已经恭恭敬敬地跪伏在地上,连平时最为凶顽的通天也不例外。
“吾有天道,可传有缘。诸位可坐而听之,任君去留。”一道声音从高不可见的天上渺渺传来,如日月轮回、星辰运转般理所当然、不容存疑。
四人席地而坐,静待传道。石破看到,原来除却此之外,别有他人。一对光头的僧侣,联袂而来,一人宝相庄严、一人愁苦不堪。一个面相凶恶的汉子,也不情不愿地坐了下来,嘴中骂骂咧咧地嘀咕着什么。还有位面色苍白的短髯老者,时而起身踱步、时而坐卧不定,最为从容。
“元炁之根,造化真宗,体任自然。自然者,道也。以虚无为道,灵元为性,清空寥廓,晃朗太玄,含孕于空洞寥落之外,莽荡玄虚之中,寂寞无里,不可称量。若言有,不见其形;若言无,万物从兹而生。八表穷窿,渐渐始分。下成微妙,以为世界,而有洪元,挺于空洞,浮游幽虚。吾生于无形之先,起乎太初之前,长乎太始之端,行乎太素之元。卓然独立,大而无配。视之不见,听之不闻,抟之不得。所谓混元,由兹而始矣。天道鸿渊,为天下均。吾乃鸿钧,吾乃天道……”
石破听得云山雾绕、不知所云,但见通天四人和那两位僧人不是若有所悟,便是似有所感,陶醉于其中。汉子左顾右盼、心不在焉,那老人时而张目、时而蹙眉,陷入沉思。
不知过了多久,老人忽地起身,苍白的脸上浮现出潮红,他仰天大笑道:“凭地啰嗦!杀天、杀地、杀尽众生,吾道自成矣!何须在此听你聒噪!”甩了甩袍袖,扬长而去。汉子见老者平安离去,大喜,一溜烟地也不见了踪影。阵阵布道天音中,只留下未有所觉的六人,沉迷其中……
石破缓缓醒来,瞥见通天正蹲在一条清澈如碧练的小溪边,不知在端详着什么。石破起身走到他身边,俯身观看之下,脸色一变,冷笑道:“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神仙圣人,也喜欢窥探凡人的过往经历?”
通天对石破满是嘲弄的语气不以为意,只是边看边说道:“此地无有空境乃以诛仙四剑为基、我之心相为依而成。我适才道心失常、思绪外溢,让你看到了我求道时的过往。怎么,你看得我,我便看不得你?”
石破说道:“无所谓,随便你看。”望了望水面上宛如往昔重现的景象,又问道:“你们就是这样俯视着这世间万物?”
通天摇头道:“此术名为‘水镜’,乃是观凡人过去未来之法。凡人置身尘世中,沾染因果,你与一人相交,那人又与另外一人相识,如此相互交织,世间便犹如一张大网,只要得其一点,便可提纲挈领、观览全局。可惜我道法大损,如今只能观其一部和过往,无复当年的掌控一切、断人命运了。”
石破听得眼光闪烁,嘴上却不屑一顾:“这么说我就是那一点,你通过我就可以遍览世间了。你堂堂圣人,对凡尘俗世还有兴趣?”
“我一向因材施教,既然要与你讲道,便须先明晰你的性格过往。你不愿?”
“嘿,你愿看,便看个够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