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天纪 第十七章 自由的英雄(一)

作者 : 关止

“黄帝走后,经历颛顼、帝喾、尧、舜四代,大致平和,稍有争执,皆由伏羲平服。m至舜继立时,伏羲积劳成疾、神魂枯竭而死。巫道复兴,人族俯首,妖族一批出走各地,一批与巫政争。历经夏商两朝,虽仍是巫道崇高,但两者基本互有胜负。到商纣当政时,纣王奉行巫道,妖神伏羲后人、演八卦为周易的文王起于西岐,妖、人诸侯并立,隐隐有天下大乱之势。”

通天咬了咬牙,继续说道。

“就在此时,鸿钧赐下天书,称杀劫将至,仙、凡、妖、巫皆逃不出此浩劫。天地秩序大乱,但大乱之后必有大治,群仙诸佛当完此劫数,助诸国争胜有功者赐封为神。天道思治,即将重建天庭,再造大地。特赐下封神榜一卷,待兵戈平息、人王诞生之日,胜者榜上有名、高居九天,败者魂飞魄散、万劫不复。”

“条件倒是诱人,只是对于逍遥的仙人来说,还嫌不够吧?”石破嗤笑道

“不错,除此以外,大地之主,将摒弃巫、妖、人三道,只敬上天。此上天,非天道鸿钧,而是新立之天庭,入封神榜者,可一同制订天规天条,天下地上,一体遵行。”

“也就是说,入住天庭,便是掌握了天地的统治大权?”

“不仅如此,得神位者还将得天道加护,不老不死,永享清福。”

“哈,听得我都心动了,怪不得大地三族和你们三教都要争得头破血流。”

“我对此事并不在意,只是吩咐门人各随心愿,可闭门清修,可去争功德。只是后来元始不顾身份、以大欺小,连太上、接引、准提都出了手,我一时不忿,也摆下万仙阵迎战……”

“然后便是那‘阐妖隐,截巫灭,释道起于西天,人教大兴世间。’,哈哈哈……”石破大笑,面带嘲讽,“一切都如天道所言,你们都中了算计!”

“截教、巫道商纣覆灭,阐教元气大伤,西周建立前文王已死,半妖血统的武王姬发在立国后不久病逝,其弟周公旦觉察妖族当国,有违天意,便拥立生而为人的武王之子成王,自己退身幕后,大地人王诞生,巫、妖、凡,皆入人教,自此大兴。准提欲在西天立教,劝动接引与他一起浑水模鱼,收罗一干参战而无所得的仙、妖,连同居于天竺的有能大巫,立下释道。上榜之仙、凡、妖、巫,得偿所愿,夺下天庭神位,居上天而统下地,看似威风无比。这便是夺天之战的始末。”

“哦,看似?莫非另有隐情?”

通天轻轻点头,大袖向湖面一扬,道:“你当年两年不见天日,我却在夺天之后枯坐千年。那是我所述故事的开端。”

镜花水月,宛如当年。

东海岸边,惊涛拍岸,溅起千堆雪浪,江山如昔人已故,只留一觞寂寥。

通天呆坐在礁石之上,他形容枯槁、双目失神,海水打湿了他的衣衫,诛仙四剑散落在一边,他都不管不顾,只是直直地望向水天相接之处。

那里,曾有截教的法脉道场——金鳌岛碧游宫。

有赋为证:烟霞凝瑞霭,日月吐祥光。老柏青青与山岚,似秋水长天一色;野卉绯绯同朝霞,如碧桃丹杏齐芳。彩色盘旋,尽是道德光华飞紫雾;香烟缥缈,皆从先天无极吐清芬。仙桃仙果,颗颗恍若金丹;绿杨绿柳,条条浑如玉线。时闻黄鹤鸣皋,每见青鸾翔舞。红尘绝迹,无非是仙子仙童来往;玉户常关,不许那凡夫俗女定窥。

诸佛礼拜,万仙来朝,三教之首,碧游金鳌。

但如今,水天一线,再无起伏。截教道基一毁,岛已沉、宫已垮,就是丝毫无损,也再无门人在其中修行听道。

通天醒来时,便已经身处此地,往事故人、此情此情,令他心神俱颤,他只觉心已毁、道已尽。

天茫茫、海荡荡,似乎只余下通天一人。

“师弟,你终于醒来了。”太上面带慈笑,悠然而来,见通天不理会,径自说道:“你这一睡,便是百年。师弟可知,如今天庭底定,人间大治。人王分封诸侯,垂拱而治,如今小国寡民,有什伯之器而不用,民重死而不远徙。距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虚其心,实其月复,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智者不敢为,看似无为,实则无不治的圣人之治,仅有一步之遥了。”

太上目现憧憬,道:“持而盈之不如其己,揣而锐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我也该功遂身退,恪守天道了。”

他话语一转,“师弟,你或许认为时局不可久,但天道之下,无有完美永恒。这世间万物,本是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师弟的截教亦当如此,昨日之辉煌,正应今日之凋。”

“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太上长叹一声,“师弟,圣人当抱一以为天下式。那一,不是你的截道一教,而是你的万载道心,遵行天道,才可为世间典范。你当初自碎道心,与舍本逐末何异?”

“接引道兄请我前往西天论道,今日一别,师弟保重。”太上见通天毫无反应,便即告辞,踏歌离去。

“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是谓玄同。故不可得而亲。不可得而疏。不可得而利。不可得而害。不可得而贵。不可得而贱。”

“你不言,是因为不知痛苦。你视天下为玄同,不分亲疏,不得利害,不辨贵贱,是因为你心中只存天道、空无一物。太上,我真为你感到悲哀!”

通天用余光扫了一眼太上远去的背影,继续望海。

百年后。

通天身边突然转出一个男子,他仪容俊伟,双眼如烈阳般炽烈、口鼻若山川样峻险,昂藏身材,穿着得道非道、俗非俗,华贵而堂皇,犹如天家贵胄,只是他面露凶恶,声音也如枭音刺耳:“通天道兄,久违了!”

却是当日石破梦中所见,与通天等人一起坐听天道时,白脸老者离去后,也趁机溜走的那人。

“帝俊,你来做甚?”通天厌恶地皱眉,似见到了什么污秽一般。

“我当年劫下嫦娥,逼后羿自尽,将嫦娥囚死于广寒宫;又以金乌做饵,引得夸父追逐,最终渴死。天庭一战,我接下混沌钟柱,落荒而逃,上千年不敢出头。道兄何等人物,自然瞧不起我。”

帝俊苦笑一声,又恶狠狠地说道:“但我不后悔,我做的都是为了妖族的胜利!当初,我用神通预见未来,一步步布局,眼见将巫族逼到绝境,没想道竟被黄帝瞒天过海、奇袭大营,我不敌无数大巫围攻,重伤退却,自此我妖族兵败如山倒。但那黄帝小儿是什么人,不学无术、沉溺于奇技yin巧,又喜好渔色,你道他出走中土是觉得对不住炎帝?他分明是御女上千仍不知足,便带上一班狐朋狗友去西方猎艳,当时他出发前那句‘吾之征途乃是天下美色’震动四方,谁人不知。他西去后与当地一群巨人大巫火拼,占了人家的山头,又与北方的一部巫族大战,连他那柄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宝剑也遗失了,他不思进取,反倒在那里安心享乐。这种无才无德之人,怎可能将我击败?”

帝俊双眼更加炽烈,嗓音更加尖刻:“分明是有人暗授机宜,算计我妖族。我曾听闻,有九天玄女暗中协助黄帝。简直笑话!九天尽为我妖族,怎么可能有人暗通巫族,去害自己的母族!况且未来早已注定,能颠倒因果之人,肯定是那……”

帝俊猛地收声,扫一眼四周,最终面现胆怯地指指上方,低声道:“肯定是那位的手段。”

通天看向帝俊,面现鄙视地问道:“那又如何?”

“道兄可知,夺天一战,所为何来?”见通天只是看他,帝俊咳了两声,道:“我曾去新立的天庭逛了一圈,发现上至玉帝、下至天兵天将,都如同木像泥胎一样!”

“什么意思?”

“是,他们与上榜之时毫无区别,似乎是得到了天道护持,但同样法力修为完全不见长进,只是日复一日地各司其职。他们没有名字,彼此以神位相称,没有感情,没有,甚至好像连思想都没有,完全就是一群提线木偶!”

通天的脸色终于微变。

“他们完全按照天规天条行事,不懂变通,不懂容情,偶尔的非常举动,也是因为太上的指示,那太上口上说清静无为,还不是对那位俯首听命?夺天之战,根本是天道为夺得天地统治大权所打出的幌子!我还得知,当初太上之徒玄都,化身截教门人申公豹,四处与道兄门人结识,鼓动他们与阐教相争,阐截两教一灭一隐,难道不是那位与太上暗中推动的!”

“鸿钧!太上!”通天心中恨极,放声大喝。

“道兄,我也不甘啊!”帝俊双目见泪,嘶哑着声,“可恨当初坐听天道,我静不下心,中途放弃,学艺未精,也未得到圣人之位,帮不上皇兄,救不得妖族。如今又让天庭落入他人之手,完全成为傀儡,我心中之愤恨,不下于道兄!”

“我如今道行尽废,早不复当年之勇,就算恢复,又怎胜得过鸿钧。找我,你又待如何?”通天想起当天被天道轻松制伏,不由丧气。

“机会!道兄,我看到了,一丝击败那位的机会!”帝俊狂热地说道:“比起圣人,我虽然法力低微,但有一项神通,无人能及,便是预见未来。我这神通,仅能使用三次,巫妖大战时用了一次,如今为胜那位,我又用了一次。击败那位的一丝机会,就落在下位拜访道兄之人的身上?”

“何人?”

“那一丝机会,太过虚无缥缈,我也看不真切,只见到了道兄的身影。”帝俊苦笑道,“我知道兄怕是天下唯一一位敢于与那位抗衡的人了,此事必与道兄有莫大关连,我也只能将一切赌在道兄身上了。”

帝俊从怀中恭敬地取出一根前臂长的铁杵,说道:“此为混沌钟杵,本为敲击钟身,震慑寰宇之用,天上地下,无物不可被其敲动。也是我皇兄留下的唯一遗物,这便交予道兄,权当是我略尽绵力。”

面对这先天至宝,通天看也不看,淡淡问道:“你不与我一起?”

帝俊俊脸一红,涩声道:“我不成的,我连那位的名字都不敢直呼,怎么与他相争……一切,就拜托道兄了!”

“我会逆天而行,但不是为了帮你,这铁杵,我不要。”

见通天语气坚决,帝俊一阵犹豫,最后抬手一抛,那铁杵落入碧波之中。只见一时间风平浪静,入水之处,更是霞光艳艳、瑞气腾腾,甚是动人心魄。

“我将铁杵置于此处,无论道兄自己取用,还是交托他人,我绝无二话!”说完作个揖,转身便走。

“帝俊,何往?”

“铁杵已失,我当前往极北,寻回混沌钟,祭奠我皇兄在天之灵。希望我回转之时,可以回到天庭,将混沌钟重新挂在九重云天台……道兄,保重!”帝俊打个转,已然无影无踪。

“哈哈哈……这真是精彩啊!天意,不过是愚弄凡人的借口!圣人神仙,也只是天道手中的玩具!还有那个天庭,更加是个笑话!”石破捧月复大笑,满地打着滚。

“很好笑吗?你也不过是其中一个。”通天面色冷肃地说道。

“曾经的石守心是,现在的石破,绝对不是!”石破斩金截铁地答道,“之后呢,便是你和那位有机会的人联手抗天,然后再次失败的悲剧?”

“那人,一开始不是人。不,他一直都不是人的……”

又是百年后。

“师兄,世间好生热闹,有百家争鸣,有七雄争霸,为何枯坐于此。”人未到,声已至,绝美的圣人,带着仙佛也要沉迷其中不可自拔的馨香,飘然来到通天身边,与他并肩而坐。

“师兄,还在为当年的一掌耿耿于怀?不要那么小气嘛,人家想你道个歉总可以了吧!”拉着通天手臂不住撒娇的,正是当年隐身山河社稷图中、劈碎诛仙阵图的女娲。

见早已位列圣人的女娲仍和当初的小女孩一样粘着自己撒娇讨饶,通天的冷脸有些绷不住,他看看她怀中视若珍宝般抱着的石头,尽量冰冷地问道:“来干什么?还有,我已破门而出,不再是你的师兄!”

“师兄不是已经猜到了吗?何必明知故问。”女娲举了举石头,这石头状如屈身人形,半个人体的高低,表面晶莹平滑,须女娲用双手环抱,其中有微微的脉动,又有令通天也要为之侧目的灵气,似乎在孕育着什么惊天动地之物。

“就为了此物,当天你决然出手,毁了我的诛仙阵图?”通天平静地问道。

“师兄,那日我出不出手,结果又有何分别?”女娲摩挲着石头,露出温和的笑容,“师尊既然出手,结局依然注定。师兄想要为天下截取一丝真心本性,小妹只愿得一人相伴终生,我们各行其道,即使有所交集冲突,伤了和气,过后也不会介意,更不会回头,不是吗?”

“你不介意,是因为你没有所爱之人。不回头,是因为失去的东西对你不值一提罢了。”

“怎么没有爱的人?我爱师兄的潇洒,爱大师兄的恬淡,爱二师兄的执着,爱接引的无欲,爱准提的高傲。我还爱东皇太一的威严,爱帝俊的多谋,爱伏羲的智慧,爱刑天的勇猛,爱后羿的痴情,爱夸父的坚毅,爱黄帝的多情,爱蚩尤的不屈。我爱这天地的美丽,爱这世事的无常,爱一切的酸甜苦辣、喜怒哀乐。这些人中,有的死了,有的还在。师兄,你说,我怎么没有爱的人,怎么不只失去的滋味。”女娲带着天真的眼神,委屈地看着通天。

通天苦笑摇头,“你这些,都不是爱。这些人对你来说,只是无关紧要的欣赏物品。他们在的时候,你只是袖手旁观,消亡的时候,你只会叹息一声,便去寻找下一个替代品。你从没完整地去爱一个人,最多就是爱他身上的一点一面,天下生灵万千,少了一个,又有另一个可以代替。爱,不是这样的。”

“那在师兄眼中,爱应该是什么样的呢?”

通天眯上眼,似乎有见到了上万截教徒众,“爱,就是要为对方遮风挡雨;他修行有成,你会比他还要欢喜;他困恼不安,你会去尽力安抚;他受人欺负,你便要为他出头;他被人所害,你会痛不欲生,即使忍辱负重也要为他讨回公道。爱一个人,不是甜蜜的,也不是痛苦的,但却是幸运和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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