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子要不行了,你们快走!”猪对身旁的和尚与小白说道。m
“天道给出的条件很好啊,猴子不会接受吗?”小白好奇地问道,在他看来,事情已经到了可以和平解决的地步。
“他不会接受的。”猪的话中透着不可置疑。
“为什么?”
“因为他是猴子!”
小白默然,和尚开口问道:“你让我们走,那你呢?”
“猴子一世英雄,上路时怎能没有人陪伴。”猪笑道。
“不是有那位漂亮的女施主吗?”即使木讷的和尚,如今也看出来女娲与猴子的关系了。
“她不能。”
“为什么?”和尚与小白齐声问道。
“因为她是圣人,不损不灭的圣人,可悲的圣人!”
猪一把抓住和尚的肩膀,一脸认真沉肃地说道:“听着,你一定要活下去!猴子、你、我、小白、老沙,还有花果山的众妖,哪怕一个也好,能够活着实现自己的梦想,活着享受自己的成功!你要去西天取回许多经书,成为人人敬仰的圣僧!然后,将我们的故事流传下去!”
和尚一阵发愣,道:“这写出来都是大逆不道之语,如何在世间流传?”
“我不管你怎么写,但必须让世人记住我们!你可以把猴子写成改邪归正、修成正果;可以把你我写得昏庸懒散、一无是处;可以把那些保护我们的妖怪写得穷凶极恶;可以把追赶我们的天军写成救苦救难……”
“你说什么?那些总是将咱们往西边赶的妖怪,是为了救咱们?”小白惊叫道。
“不用问,只要听!”猪直直盯着和尚的眼睛,继续道:“不管你是颠倒黑白,还是胡编乱造,一定要将这故事流传下去!我们,不应该被遗忘!”
见和尚点头,猪又道:“但只有一点,猴子,必须是英雄!一个不畏艰难、勇于挑战的英雄!一个最终得偿所愿、享受自在的英雄!猴子为我们死,我们必须护住这个他最喜爱的名头,他生前不能享有的东西,你要在故事中让他得享!听明白没有?”
在猪摄人心魄的逼视下,和尚一字不漏地将他的话记下,连连点头,直到他松开手,才突然问道:“原来,你不傻,反而很聪明啊!”
猪轻笑一声,道:“当初在世间,我不能让自己看起来聪明,因为这会招人嫉恨。后来到了花果山,我发现自己不需要聪明,因为没人去耍心机。这一路西行,我宁愿自己一点都不聪明,因为所有的痛苦都得由我一人承担。聪明,并不等于智慧,关于这一点,和尚,我很羡慕你。”
“老猪,那你说说,我今后该怎么办?”小白问道。
“你就化身为一匹马,驮着和尚继续西行吧。沿途多看看,多走走,终有一日,也会找到自己的梦想的。记住,只要尽力就好,不要像猴子一般不死不休,那样太累,不适合你。”
“老猪,你真的要留下?”和尚不舍地欲要相劝,却被猪抬手制止。
“我这幅模样,这一世是找不到媳妇了,不如和猴子走完这最后一程,转世投胎后,说不定能讨一个漂亮老婆。多说无益,你们快走吧!”
和尚和小白凝视着猪,又望向远处的猴子,似要将他们深深铭刻在脑海里。良久,小白退鳞锯角,变为一匹神骏的白马,和尚骑了上去。正要启程,猪突然问道:“和尚,我还不知道你俗家的名字,不知可否相告?”
和尚一愣之下,笑道:“我无名,只知道祖上乃一大巫,姓愚公。”
猪点点头,一拍小白的**,目送他们奔向远方,嘴中嘟哝道:“快走!快走!一路向西,绝不回头。且记今日,勿忘勿忧……”
被烧得焦黑的猴子只有双眼金光四射、炯炯发光,他全身无力,却依然以铁棍支撑,不肯倒下,即使是抬起头,也极为吃力。
“我,不会降的。”
“三击已过,你没有任何机会了,为何还要再战?吾且退一步,容你返回世间,只需你承诺隐居山林,不再搅扰凡人秩序,如何?”
“天道,你以为天下永远会按照你的意思运转?你以为没有任何人会向你与你的秩序发起挑战?你以为没有人不会屈服在你的天威之下?不,你错了!我要反,我要战,我永远不会屈服!我要你记得,你一日不给天下自由,就一定会有人抗争到底!”
猴子提着铁棍,动用全身仅存的法力,摇摇晃晃地向天空飞去。他的前面,是火、水、土、金、木、风、雷、光、暗等世间种种组成的漩涡,每一种都是天道赐予世间的万物之源,不损不灭、生生不息,它们为既创造了、并存在于这个世界,也足以毁灭这个世界。而现在,世界的一切,都在阻挡着猴子。
“猴子,你将自己看得太重了,凡人们甚至不知道你到底是谁。”天道叹道。
“我是一块石头,无父无母,天生冥顽。”猴子纵声高呼,响彻四方,仿佛在欢歌一般。
“你还有我,我会一直陪着你!”女娲扶着猴子,助他向上飞去,换来猴子灿然一笑,她只觉有这一笑便一生无求了。
“我是一只猴子,无拘无束,逍遥快活。”
“猴王,自在可从心中求,何须求诸于外物。”接引闭目合十,喃喃而言。
“我是孙悟空,身怀七十二变,火眼金睛。”
准提身形微颤,面露怀念。
“我是美猴王,家住花果山水帘洞,妖魔朋友千千万万。”
“可惜花果山从此不知所踪,世上也再无一个妖族。猴子,一路走好。”苍冥望着天空,冷声说道。
“我是齐天大圣,打翻地府天宫,战遍神仙佛陀。”
“你是英雄,超凡越圣,我永远会记得。”通天不忍再看,垂下了首。
“我是孙行者,一路西去,从不回头。”
“猴哥,黄泉路上太昏暗,且让我老猪为你探路!”猪越过猴子,扑入了漩涡之中。
“我,生来自由,本是英雄。”
准提终于再忍不住,疾声劝道:“猴儿,大丈夫能屈能伸,你随我回西天,咱们可以卷土重来啊!”
“自由,绝不屈服,英雄,不是神佛。”
“道法自然,哪容自由。”太上悠悠笑道。
“贼老天,吃我一棒!”猴子和女娲扎进了漩涡,摇摇欲坠,却义无反顾。
“英雄不死,如何被世间铭记?”
浩浩天音,诉说着千古以来颠扑不破的真理。
如陨石坠地一般,巨大的冲击力几乎要将地面掀翻,大地在颤抖、蘑菇云升腾,散落的岩石碎片飞起、旋转、堆积,竟形成一条弧形的山脉,连绵百十座高耸入云的山峰层层叠叠、起伏不绝。
深达十余丈的坑洞中,女娲发髻散乱、衣衫破损,露出莹莹如玉的绝美肌肤,她却全然不顾,只是失魂落魄地看着怀中的一物,猴子已经消失了,剩下的仅仅是一块焦黑的石头,宛如当初她兴高采烈地将它抱到通天身边一样,但如今,灰暗的石头表面已经再倒映不出笑容。
通天不忍,解上的长袍,覆在女娲身上,想说些什么,又什么也说不出口。
“这只猴子,总是不如我的愿,不像师兄们那样宠着我、让着我,也不想世人一般对我极尽逢迎。他总是我行我素,比起我,他更多的是看着前方,跑在前面,让我不得不去追。但我就是爱他,爱到不可救药。师兄,你当年对我说,爱,就是要为对方遮风挡雨;他修行有成,你会比他还要欢喜;他困恼不安,你会去尽力安抚;他受人欺负,你便要为他出头;他被人所害,你会痛不欲生,即使忍辱负重也要为他讨回公道。爱一个人,不是甜蜜的,也不是痛苦的,但却是幸运和幸福的。我回答说,好羡慕你的这些感觉,若我能体验哪怕一回,便是舍了这圣人之位去死,我也知足了。如今,我终于尝尽这滋味了,我也不求为他报仇,却为何还活着呢?师兄,为何,我还没有死呢?”
听着女娲断断续续说出这番话,看着她灰败如槁木的神色,通天天人交战良久,他终于涩声说道:“师妹可知,只要道行到了,又尝到凡人的七情六欲,便能月兑离圣人之位,便可以哭……也可以死……”
通天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教人如何去死,况且还是自己的小师妹。这对于他的截道来讲,简直是天大的讽刺。
“连师兄都没有做到,我功力浅薄,又何时才能如愿?”女娲神情突变,她双手摩挲着石块,惊呼道:“他怎么了,怎么又变小了?这如何是好?”
通天仔细端详,发觉人形大小的石块比起方才坠落之时,却是小了一圈,但极为细微,若不是圣人神识,几乎难以发现。
太上走上前来,笑道:“在诸般天罚汇聚而成的那道漩涡中,能留下这石头,已经是侥天之幸了。但天威难测,若不要这石头被侵蚀殆尽,非用能够镇压鸿蒙的混沌钟不可。听闻当年东皇太一临终前将之扔进了极北冰原的万年玄冰之下……”
“太上,你卑鄙!”通天勃然大怒道:“那猴子用混沌钟撞杵打了你颜面,你自己不好出手对付将撞杵交给猴子的帝俊,便激师妹去抢夺他兄长留下的至宝!”
太上苦笑道:“我承认,的确有心请师妹夺下混沌钟,不让它落到帝俊手中。如今世上大妖尽殁,不出几年妖族将彻底消失。正因为如此,才不可让帝俊拿到混沌钟,以免节外生枝。这也是为了他好。况且当今能保住这石头的,只有那混沌钟了。”
通天还欲再说,女娲却道:“两位师兄不必再争执,小妹心意已决,这便去寻混沌钟。今日一别,后会无期,两位师兄保重。小妹去了。”她为石头心焦,不欲多留,说完便乘上霞光,向北疾飞而去。
另一边,准提直到再看不到那石头,终于阴沉着脸对身旁的接引说道:“这便是你要的结果。”
“我既不会施舍,也不会索求,只愿自具自足、心中自在。师弟,是你太执着了。”
“我执着于唯吾独尊,你又何尝不是执着于无欲自在!”
“事到如今,谁也没有回头路可走,只能向前迈进,不管前方是海阔天空,还是深渊万丈。”
准提一阵沉默,问道:“师兄今后如何打算?”
“此间事已了,我将回转西天,再不理红尘俗事,一力清修。”
“师兄心意已决,我也有不得不完成的事业,咱们兄弟两人,也终于到了分道扬镳的时候了。”
“师弟……珍重!”见准提面如铁石,知他心意再难动摇,接引宣一声佛号,化实为虚,消失不见。
“接引道兄,保重!”
准提见不知什么时候踱过来的太上与师兄作别后,笑眯眯地看着自己,心中厌恶,冷声道:“太上,你莫得意。我教授猴儿、遣人入中土传教,皆被你与天道设计破坏,但如今取经人正在赶往西天,待回到中土,我自能分得一份气运。这盘棋,才刚刚开始!”
太上笑道:“如不是取经人,猴王一行人本能更快到达这里,大妖们也不会死伤殆尽。能将此妖族之乱一举铲平,分些气运予西方又有何妨?况且中土人教海纳百川,西方释教传来落地生根后,还是不是西方的释教,犹未可知啊。”
准提闻言脸色唰的铁青,他极力压抑住怒气,道:“好好好,原来一切都在你们的算计之中,但若要我就此服输,休想!”
“道兄志比天高,我拭目以待道兄的高招。”太上长笑一声,身形摇摆,如同随风落叶,渐渐飘远。
平息了心中怒火,准提又来到静静而立的通天身边,问道:“不知道兄今后有何打算?”
“我累了,不想斗下去了,从此避世不出,坐看天地大潮,到底涌向何方?”
见通天果真意兴阑珊、锐气全无,准提惊道:“道兄真的要就此放弃不成!”
“你又能如何?”
准提昂起首,经过连番打击,他仍旧信心十足:“天道既然满嘴人心所向、天心所感、天道必应,我便重新立下一教,聚拢天下人心,届时天下人皆反了天道,看他还有何话说!”
通天扯了扯嘴角,道:“那就预祝道兄早日成功了。”
“通天道兄,你……”
“我已经不想再失去什么了。”
“人各有志,我不再强求。道兄的风骨,我一向是佩服的。通天的威名,也总会有人记得的。道兄,再会!”准提不再多说,化作一道金光,冲向西方。
天地茫茫,又只余通天一人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他长长一叹,手中陷仙剑白光闪现,抹去了他的身影。
“比起那猴子,我又算得什么?世上,再无英雄!”
之后,便是千余年的孤独,通天在无有空境中四处漂泊、居无定所,冷眼看世事变化,沧海桑田。
直到某一天,泰山玉皇峰顶那一瞬间盈满乾坤的杀意,使他死寂的心湖再起涟漪。他一时心血来潮,鬼使神差地将无有空境挪移至峰顶悬崖之下,救了一个少年。一位与猴子截然不同,但是可能登上相同高度的少年。但有一点通天可以确定,这位少年,绝不是英雄。
“愚蠢啊。”石破横卧在湖边,脸上满是恶意的讥诮:“若我是那猴子,肯定先答应天道的条件,至于以后怎样,还不是自己说了算。誓言这种老掉牙的玩意,连现在的小孩子都不会相信了!”
“所以你永远无法成为英雄。”通天冷冷地说道。每次看猴子的往事,他都会站得笔直,以示他对英雄的敬意。
“英雄?我来告诉你什么是英雄。”石破翻过身,平躺着,脸正冲俯视着自己的通天,道:“英雄,指才能勇武过人,无私忘我,不辞艰险,为别人而英勇奋斗,为人们所敬佩的人。抽象的说,他们普通人中间拥有超出常人的能力的人,能够带领人们做出了巨大的、对人们有意义的事情,或者仅凭自己就做出了重大的事情。有人说,英雄者,有凌云之壮志,气吞山河之势,月复纳九州之量,包藏四海之胸襟。肩扛正义,救黎民于水火,解百姓于倒悬。英雄造时势,时势造英雄,但其本旨离不开国、民两字。”
“但在我看来,英雄都是傻子、蠢材!”石破话音一转,满是凌厉嘲弄,“英雄?英雄,只是愚蠢得人们给他们其中最愚蠢的一员的一顶写着‘我是最愚蠢的人’的看似光鲜的帽子!英雄的称号,本来就是绝大多数人对一个人表示认可而冠予的名号。然后被冠上了这一名号的人,就成为了人们的奴隶,只能做人们希望去做的事,绝不能做别人否定的事,一辈子完全是为他人而活的。对于拥有唯一一次的生命和独一无二的人格的人类来说,还有比这更荒谬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