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城公主素有跋扈凶悍之名,但在对待女儿上,不得不说,是极其溺爱的。
因答应老太太将阿白送至庄上,襄城公主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顺了女儿的意,全家一道去庄子送行,顺便放风散心。
大越朝有此殊荣的狗,非阿白莫属。
听闻能再和阿白呆上一段时间,温良辰立即从低谷走出来,毕竟还是孩童,喜不自胜收拾完行李,挽了自家爹爹的手,大摇大摆出门,随母亲前往庄子避暑。
至于抄经……嗯,那是度假回来之后的事。
襄城公主此举,无疑给主院一个警告,要想敲打四房,你们打错了主意,我襄城公主虽无嫡子,却也不是任意欺负的主儿。
襄城公主的庄子,乃是皇家分配的陪嫁庄子,地处于京都西郊,背靠山,南环水,风景秀丽,鸟语花香,远离人烟,清静自在。附近为前朝西山大营遗址,还有不少文物古迹可供参观。
温良辰被放逐至庄子,如同老虎入驻森林,顺利成为一个快乐的……小野人。
为了方便玩耍,她月兑去繁复的女孩装束,换成一身男儿衣衫,于后背悬一只小弓,手上拿弹弓,逢鸟雀便射,扰得林中鸟不得安生。当然,若是碰上知了,她还要射下几只打牙祭。
温良辰小腿儿跑得飞快,身边的大丫鬟鱼肠跟在后方,一边抹汗,一边急匆匆追着:“姑娘,您慢些,莫要摔了!”
鱼肠之所以名为鱼肠,乃是因为她身形瘦小,某一日,温良辰从书中读到“使专诸置鱼肠剑炙鱼中进之”的典故,便大发癔症,将贴身丫鬟赐名为鱼肠,白白浪费她一副好颜色。
鱼肠不明其意,屡屡被院中下人们嘲笑,便寻机问温良辰:“奴婢这名儿像是吃的,莫非是姑娘饿了?”
温良辰手执一书,摇头晃脑道:“非也非也,鱼肠为世间极细之匕首,可藏置于鱼月复中,乃古时名剑也!岂能与俗食相比?”
鱼肠方才觉悟,每逢他人嘲讽便道:“姑娘说了,我是匕首,还是那什么‘勇绝之剑’,谁笑我便是笑姑娘,笑姑娘的人,都要被鱼肠给刺破肚肠!”
鱼肠如今十二,在公主府住几年下来,饮食结构得以改善,导致本身营养过剩,原本苗条的身子逐渐吹胖,变得高大威猛,温良辰见了,又琢磨着改名,道:“你如今体型不像鱼肠,倒像巨阙了。”
“巨阙是何物?”鱼肠问道。
温良辰伸出一双小胖手儿,十分夸张地,从脑袋顶画了个大圆至腰上,比划道:“就是这么大的剑。”
鱼肠似懂非懂,直至某日午夜梦回,方从梦中惊觉:姑娘这是变了法儿说她胖呢!
自此之后,鱼肠每日便减了一半的食量,大半年调理后,又恢复从前那般纤细的体型,瘦身期间,她不知受了多少罪,对于此,温良辰这位主子功不可没。
温良辰射了大半日,弄死数只小鸟,不知为何,她对鸟类动物总有奇怪的执念,究其根本,怕是老太太院中,那只讨厌的鹦哥儿带来的阴影。
全不似那诗中之言,“安南远进红鹦鹉,色似桃花语似人。文章辩慧皆如此,笼槛何年出得身?”,老太太的鹦鹉,既不聪慧也不喜人,活该被拔成秃毛公鸡。
此时,温良辰正坐在一棵大树上,嘴里嚼着果子,双腿乱晃。自一年前,她便无师自通地学会爬树,如今越爬越高,将近约两丈的高度,丫鬟们怕她摔伤,便在下边布置了棉花填充的软垫。
所谓登高便能看远,温良辰品着美味,忽见远方有一队人往自家庄子而来,浩浩荡荡,架势颇大,她微眯双眼,仔细观察,只见那群人衣着华丽,步履缓慢,绝不是自家庄上的下人。
“莫不是二舅家?”温良辰转了转眼珠,小脑瓜子飞快地回忆起来,她依稀记得庄子地图附近,好像是其他几个公主和藩王地盘。
不过,能赶在第一时间便前来拜访的,除了自己的亲二舅家,还能有谁。
温良辰将果核一扔,利索地从树上滑下,鱼肠和小丫鬟们一拥而上,握着温热的毛巾和帕子,将温良辰收拾干净,又理了理头发,才放她从原处离开。
“走走走,莫要磨蹭,我要去见二舅舅。”
二舅其实本不是二舅,和郡王排行老七,理应是七舅,但因温良辰未生于皇宫中,在宫外,想如何称呼都随她,为表示亲切,温良辰一直称呼和郡王为二舅。
至于她的大舅舅,自然是当今东宫太子。
来到主院落门前小石子路上,远远便能听见襄城公主爽朗的笑声,温良辰心中好奇,撒丫子奔了进去。
进了屋中,堂上却只有两位衣着鲜丽的贵妇人,分别是襄城公主与和郡王妃,温良辰又扫了旁侧那几位小少年一圈,却未发现和郡王的踪影,她心中失望,不由地瘪了瘪嘴。
“良辰竟长这般大了,瞧瞧,竟快要赶上宸佑了呢。宸佑,你还不快出来见礼。”和郡王妃伸出一只素手,将温良辰拉了过来,仔仔细细瞅了一番,心中甚为满意,脸上的笑容收都收不住。
和郡王妃出自长兴侯府,为侯府嫡长女。她生得一张尖尖的瓜子脸,鼻梁高挺,眼角上挑,看起来显得机敏强干,她身上着大衫桃花色褙子,下为青色鞠衣,行动大方端庄,硬是将那股精明妇人之气给压了下去。
和郡王妃口中所提的秦宸佑,便是和郡王府的嫡长子,温良辰也知此人,她转头望向公子堆,见一名大约十岁左右的少年站了出来。
按理说,温良辰比秦宸佑年幼,合该温良辰先行见面礼,秦宸佑不明所以,但还是照着母亲的吩咐,依言来到她的面前。
少年着红衣玄纹交领曳撒,黑色束腰,背脊挺直如白杨树,步伐稳健,他端着一张严肃脸,弯腰下去拱礼:“见过良辰表弟。”
襄城公主一听这称呼,立即笑出了声来。
和郡王被派往封地多年,因皇帝病重之故,方回京探望父皇,秦宸佑一直生长于封地,对于温府之事不大了解。
温良辰愣了片刻,见母亲没有解释之意,反而还露出一脸调笑模样,当下也不戳破,学着他的动作,似模似样地回了一礼道:“宸佑表哥。”
两个孩子互相见礼,惹得襄城公主将眼泪水笑了出来,和郡王妃也是一样的动作,自顾捂着帕子掩面闷笑,两个贵妇人笑得前仰后合,一屋子的孩子则是一头雾水。
他人不懂得何意,但温良辰心中却明镜似的,小丫头心中窘迫,手不自觉地捏着衣角,习惯性地开始揉帕子,动作便显出几分扭捏。
秦宸佑目光炯炯,自是将她动作收入眼中,他微微皱眉,觉得这位“表弟”似乎太过柔弱,心中倒是有些不喜。
“你们互相见过了,今后便要好生相处。”襄城公主朝着和郡王妃使了个眼色,和郡王妃立即端了身子,嘴角带笑道。
二人眼神在她和秦宸佑之间扫来扫去,笑容奇怪,温良辰心中狐疑,却又不知何缘由。
“好了,好了,倒将你其他表哥晾在一边了,你们都出来见见良辰。”
秦宸佑往后退了一步,其他的三位少年依次而出,分别是庶二子秦安佑,庶三子秦守佑,及庶四子秦元君。
温良辰初见秦元君,他尚且是一只温顺柔软的小绵羊。
这位四表哥,和其他三位表哥气质迥异,也可以说,甚至是别具一格。
和郡王一生戎马,镇守边关,子嗣大多习武练弓,而秦元君却是一位孤瘦雪霜姿少年,一身白色直裰,衬其肤色如玉,脸如桃杏端美仪,姿态娴雅可入画。
他动作极慢,就这般悠悠而来,微垂着头,低眉顺目,温良辰皱了皱眉,这神态,似乎和她那位懦弱的父亲,有那么几分相似。
谁知她一错眼,便瞧见他眼神变了一瞬,那双垂下的黑瞳,犹如夏日黑暗的苍穹,忽尔闪过一道星辰微光,虽短暂,却耀眼。
仅仅只有一瞬,他又重回原来的模样,眼神清澈如镜,唇角带着柔和的笑意,自有一股说不出柔顺。
“良辰表弟。”
不知怎么回事,温良辰的脸蓦地一红,不敢再看他,慌忙垂眸道:“四表哥。”
正在此时,和郡王妃忽地抬手,指着堂上两个小女圭女圭,笑道:“哎呀,皇妹你看,他们俩是不是很相像?”
襄城长公主转过头,抬眼往两个孩子身上瞧去。温良辰与普通女孩不同,眉粗眼大,着女装时便是一身英气,今儿一身白袍子,以青带束发,倒显得极为合身,是个外人见了,怕都要赞一声好个俊俏的小公子。
而秦元君虽为男子,但气质文弱,令其男子气减了三分,可正是这三分,和爷们气息的温良辰诡异地合拍,二人站在一起,像是一对亲兄弟。
“哎哟,哎呦,乐死我了。”襄城公主捂着肚子,笑得胃里抽痛。
温良辰被笑得有些尴尬,而今脸上红潮早已褪去,无聊之际,竟抬起瞧起秦元君来。她歪着小脑袋,眨巴眨巴大眼睛,看着眼前玉做的人儿,心道,哪里相像了,她没有他生得好看。
秦元君始终不发一言,兴许是两位妇人笑闹声过大,加之他身子单薄,一个人孤独地站在堂中,看起来有几分怯怯。
可是,温良辰却不作此想,俗话说看人看眼睛,二人又距离相近,他眼中分明没有半分羞赧和胆怯。
感受到温良辰的注视,秦元君忽地抬起头,大大方方与她对视。
又是清澈无波的眼神,温良辰心中疑惑,难不成自己方才出现了幻觉?
等到姑嫂二人笑闹完毕后,该是时候散了,襄城公主作势挽留,和郡王妃却婉拒道:“今儿是我唐突,来拜访前未提前告之,不劳烦皇妹摆饭,我和这几个猴儿还要再住些时日,今后自有机会叨扰。”
话已至此,襄城公主自当放人,传身边嬷嬷备礼。
众小少年们依次出去,唯独秦宸佑一人吊在后头,等到兄弟们和温良辰走得远了,他又一人转进了堂屋。
襄城公主与和郡王妃揽手而出,却见秦宸佑堵在门前,襄城公主脚步一顿,嘴角带笑,道:“宸佑,你去而复返,可是想在姑母处吃饭?”
听见此话,秦宸佑面上一窘,带了几分不好意思,忙摇了摇头。
襄城公主心中疑惑,问道:“那是为何?”
秦宸佑重重地吐了一口气,捏紧着小拳头,似是下定某种决心,抬头问道:“姑母,我想问问您,表妹去哪儿了,为何不与您一道来呢?”
和郡王妃“哎呀”一声,伸出纤手,以指点向秦宸佑的小脑门,嗔怪道:“我之前便告诉过他,今后表妹是要做媳妇的,你看看这孩子,竟还惦记着。”
“哦?你竟然说了。”襄城公主眉毛一挑,露出惊容,声音却是带着股玩笑的意味,“良辰尚且年幼,我可舍不得,你且死了心罢。”
温良辰出生后,和郡王便向襄城公主提出女圭女圭亲,当时恰逢就藩,襄城公主舍不得兄长,心中疼惜,未曾多想,便随口应了下来,没想到和郡王府竟当了真。
秦宸佑仰着脖子,没注意其他言语,却唯独却将“良辰尚且年幼”给听了进去。
他睁着一双大眼,心中乱如线团,良辰……良辰不是表弟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