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青葙在花厅给千玉指派差事时,秦镇到了西跨院白香处。
白香正用玉杵捣着药钵里绿色的粘稠物,听到儿子进来,扫了一眼,“气色不错,这个怎么样?”
秦镇有点不自在地说:“阿青很好。”犹豫会,又开口,“娘,有没有那种喝了不伤身的避子药?”
白香手未停头未抬,“她不想生?”
“不是,”秦镇慌忙解释,“大舅母说她年纪小,身子骨没长成,等过两年再要孩子。”
白香终于放下玉杵,上下打量秦镇一番,“上心了?”
“嗯,”秦镇不隐瞒,老实地回答,“早就上心了。”
白香轻轻笑了笑,颇有几分欣慰地拍拍他的肩,“遇到个合心的人不容易,对她好点,不用怕丢人,对自己媳妇好,天经地义……你对她的心也别藏着掖着。”
秦镇憨憨地笑,“阿青很聪明,什么事儿都瞒不过她。”
“瞒不过是因为她肯对你用心思,装糊涂谁不会?”白香淡淡地叹口气,“你带她来一趟,我给她把把脉。”
宋青葙对着铜镜,紧张地抻抻裙边,“这样可以吗,会不会显得不庄重?”
秦镇点点头又摇摇头,“穿哪件都好看,娘不挑剔别人的衣着。”
宋青葙听出话里有话,极快地问:“那她挑什么?”
秦镇肯定地回答:“娘最在乎是不是真心。”
真心?真心什么?
真心孝顺尊敬她还是真心对秦镇好?
“真心”两个字太虚,宋青葙吃不准,忐忑不安地跟在秦镇旁边往西跨院走。
西跨院是三间正房带了两间二房,院子西边简单地搭了个棚子,棚子里竖着一溜刀枪棍棒,东边则种着各式花草,大都是宋青葙不认识的。中间则是三尺宽的青砖小路直通向正房的小厅。
小厅空荡荡的,只一张黑檀木桌与四把官帽椅,再无其他家具摆设。
宋青葙四下打量番,就见一个穿着碧色大襟衣的女子端着个托盘过来,托盘里是两只瓷碗,瓷碗里盛着褐色的面糊糊状的东西。
宋青葙局促地看了秦镇一眼。
秦镇解释道:“她是娘的丫鬟,叫西兰。这是油茶,是土家寨待客的东西,你尝尝合不合口味。”
宋青葙朝西兰笑笑,掂起羹匙尝了一口,有点腻,却很香。吃过几口,便放下了羹匙。
去别人家做客的时候,端上来的点心瓜果一定不要吃完,否则会给人没见过东西、贪吃的印象。
可茶水在临走前是要喝光的。
宋青葙吃不准是该一鼓作气地把油茶喝完,还是留着一边说话一边喝,等走的时候再喝光。视线不由地移到秦镇身上。
秦镇笑道:“趁热吃,冷了味道就变了。”
宋青葙暗舒口气,将油茶吃了。
西兰又端上两只瓷碗,却是盛着清水,用来漱口的。
再然后,才是她惯常喝的茶水。
上完茶,便有个穿丁香色大襟衣的中年女子快步走进来。
女子个子高挑,脊背挺得很直,肌肤微黑,呈现出健康的光泽。乌黑的青丝结成麻花辫盘在头上,用银簪定着。眼窝稍有点凹陷,双眼看起来深邃幽黑,眸光犀利逼人,仿佛能透过衣衫看透人心里的想法。
难怪秦镇的眼眸深沉冷厉,竟是像了他娘亲。
宋青葙起身,待白香坐好,才上前恭恭敬敬地跪下,“儿媳给娘请安。”垂眸处,瞧见白香墨绿色裙裾下掩着的鞋,青布缎面绣着粉白的梅花,正是自己做的。
白香不紧不慢地说:“不用跪着,起来吧。”提提裙角,露出缎鞋,“大小挺合适,就是有点紧,下次做得宽松点。还有我穿不惯这种底子,太软,以后用小牛皮的底子做。”
宋青葙低低应着,眼眸求救般望向秦镇。
秦镇笑笑,冲她点点头。
宋青葙硬着头皮开口,“娘,儿媳没用过小牛皮做鞋,不会做。”
白香打量她几眼,指指旁边的西兰,“让西兰教你,西兰的刺绣比你好。”
宋青葙急忙应是。
秦镇却开口,“娘,阿青每天忙得脚不点地,哪有工夫学这个。”
宋青葙急得差点哭出来,狠狠瞪了秦镇一眼,连声解释,“娘,儿媳愿意学,儿媳早就想在娘面前尽点孝心。”
白香脸上浮出浅淡的笑意,“你坐娘这边,娘给你把脉。”
宋青葙满心不安地伸出手。
白香右手轻轻搭上她的脉息,先举再寻最后按,手法极其娴熟。少顷,沉声道:“底子不错,就是思虑太过,气机受阻,我给你制点药丸,吃上几粒就见效。”
宋青葙恭敬地道谢。
白香却不再说什么,只挥挥手让他们离开。
西兰将两人送出门口,回来后看到白香正俯在案上写着什么。
白香写完放下笔,将纸交给西兰,“照这个方子抓药,回头熬好了制成药丸,再给镇儿媳妇送过去。”话语稍顿,问道,“你觉得镇儿的媳妇怎么样?”
西兰未做评价,只笑着说:“世子爷护得紧。”
白香也笑,“是个有主意的,也聪明,不多说不多做,凡事自有镇儿替她出头。”
西兰试探着问:“夫人是指世子爷不让做鞋的事?”
“不但这桩,自打进了这个屋,镇儿媳妇但凡有不确定,都先看镇儿的眼色。你说要是有点什么事,镇儿能不跳出来替他媳妇说话?”白香叹口气,“其实,女人也不能太要强了,在男人面前稍稍示弱,才是明智之举。当初,我就是……唉,镇儿拿捏不住他媳妇,这样也好,两口子过日子总得有个让步的,能过得和美就行。”
白香心情不错,宋青葙却无比郁闷,她知道秦镇是为自己好,不想让自己辛苦,可是……说起来,内院是女人的天地,男人就不应该掺合。
上次在老夫人处也是,本来她背一遍女诫,让老夫人消消气也就罢了,结果秦镇说出那席话,老夫人到现在还憋着气,秋绫连着几日去送点心,仍是连门都没进。
这次,要是跟西兰学做鞋,就能趁机多了解一下白香。
她不奢求秦家能跟大舅舅家一样和和美美,但至少应该有个家的样子,大家有劲能往一处使。
可秦镇却说她忙得没有时间做鞋,也不知白香听了会怎么想,肯定会认为是自己私下教唆的。
宋青葙突然就觉得委屈,两腿软绵绵的,就像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一样。
秦镇在前头走着,忽觉身后没了脚步声,回头一看,宋青葙正低着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忙走回去,关切地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宋青葙没好气地说:“世子爷,以后去瑞萱堂请安,我自己去就行,你不用陪着我。”
秦镇仔细地看她两眼,点头,“好。明天我不去了,你让碧柳陪着。要是祖母罚你抄书,你拿回来我替你抄,要是她罚跪,你别傻乎乎地跪,让碧柳回来找我,我替你跪。”
宋青葙胸口一梗,满肚子的怨气顿时散得一干二净。她忍不住掐了秦镇胳膊一下,“你,我都被你气死了。”手指顺着他的衣袖滑下,触到他的手,紧紧握住了。
秦镇反手将她的手包在掌心,笑道:“现在荷花过了盛期,莲蓬倒是正女敕,我给你摘莲蓬吃。”
宋青葙笑盈盈地望着他,“好。”
正午的阳光,炽热难耐。
宋青葙坐在蓼花亭里,一颗颗剥着莲蓬吃。秦镇两脚勾住栏杆,身子横飞出去,伸臂去够湖里的莲蓬。阳光照着他微黑的脸庞,他脸上的汗珠折扇出细碎的银光。
宋青葙突然觉得眼前水汽模糊。
她还记得在得月楼,秦镇二话不说,挥拳打破书生的鼻子,她也记得在观音寺街,他无礼地拦住她。
他鲁莽粗野,可对她却是温柔又细致。
欢爱过后,是他打水帮她净身;半夜醒来,是他摇着扇子为她扇风;偶尔不快,也是他先低头认错。
就像方才,她话里话外的意思尽是指责,他一句不曾为自己辩解,反而处处替她考虑。
这世间,再没人能像他那般对她。
宋青葙眨眨眼,将剥好的莲蓬一粒粒摆在荷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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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家胡同。
林氏迟疑着问宋青艾,“袁大女乃女乃身边的周妈妈来探话了,你到底是怎么想的?郑家门楣是高,可郑德显的名声太差,上次的事就别提了,你说连个傻姑娘都不放过,这得有多无耻?”
宋青艾斩钉截铁地说:“名声好坏又怎么了,秦镇的名声更差,宋青葙不也嫁了,还得了诰封。瞧她现在那副目中无人的德行,在扁担胡同见到咱们跟没见到一样。付家那人也是,攀上高枝也拽起来了,装作不认识,连门都没让进……树争一张皮,人争一口气,论长相,论才学,我哪点不如她,她能嫁到王侯之家,我怎么就不能?”
林氏仍是犹豫不决,“名声什么的有时也做不得数,不管倒也罢了。祖母那边怎么说,三姑娘退了的亲事,现在四姑娘又去跟人结亲,说出去不好听。”
宋青艾不耐地叹口气,“什么三姑娘四姑娘的,哪有三姑娘,都已经除族不是咱们宋家的人了。而且,当初郑家退亲是因为宋青葙不守妇道,跟咱们没关系……祖母现在也有点糊涂,干脆就别惊动她,等事情定了再说。”话语一转,娇声道,“娘,您就不想看看我穿凤冠霞帔的样子?到时,我接您到顺义伯府住一阵,沾点贵妃娘娘的福气。还有大哥,今年落第不要紧,过三年再考,到时跟考官打声招呼,指定能考中……”
看着宋青艾眉飞色舞的样子,林氏终于下定了决心,“那我让严妈妈去回话。”
郑德怡动作很快,前脚得了严妈妈的信,后脚就让周妈妈去了顺义伯府。
郑夫人听完,思索良久,“反正已经到这个地步了,要娶就娶个称心如意的,我去问问显哥儿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