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青葙一时没反应过来,笑着问:“九娘怎么了?”
徐妈妈躬身上前,道:“诚意伯府的九姑娘昨夜悬梁自尽了。”
声音不大,却很清楚,犹如晴天霹雳,震得宋青葙的脑子一阵眩晕,呆愣了半刻,宋青葙才意识到徐妈妈话里的意思,惊问道:“昨天我们走时九娘虽然不舍得可也不像要寻死的模样,到底怎么回事?”
徐妈妈叹口气,“……丁夫人身边的婆子说夫人身子不爽利,不见客,接过点心道了谢。我说给九姑娘磕头,婆子不太情愿,还是领我到了九姑娘院外,也没让进去,是丫鬟出来接的点心。丫鬟送我出门时,我使银钱打探了两句,丫鬟就竹筒倒豆子,什么都说了,说是丁夫人不让九姑娘出嫁了,要悔亲。”说着取出黄花梨木的匣子,“没见着面,也就没送出去。”
钟琳打开匣子,将青金石手串还给了宋青葙。
宋青葙问道:“明儿发嫁妆,后天九娘就出阁,怎么事到临头竟反悔了?”
徐妈妈道:“听说丁夫人昨晚接到封信,好像是丁大爷来的,丁夫人看完就把个粉彩的茶盅摔在了地上,骂姓李的不是玩意,不好好管教自己的儿子;骂完就哭,哭丁家以后再没有出头之日,好好的儿子瞎了一只眼,以后怎么光宗耀祖,又说把自己好好的闺女嫁给李家那个畜生不就是为了儿子,现在儿子被毁了,不能白白把闺女填送进去……九姑娘听说这番话,哭了大半夜,后来借口睡觉,把丫鬟都撵出去。丫鬟不放心,守在外面,果然没一会,听到椅子倒地声,就砸门闯了进去。”
宋青葙忙问:“九娘现下如何?”
徐妈妈摇着头说,“那丫头说活着,可九姑娘一整天不吃不喝不哭不闹,除了有口气,跟死了也没多大差别。丁夫人也不上心,怕丢人,连郎中都没请一个。”
钟琳怒道:“丁夫人太可恶,哪有这样做爹娘的,连闺女死活都不管。”
宋青葙也是一肚子气,问道:“李总兵的儿子怎么样,为人很差?”
钟琳摇头,“没特意打听过,要不是九娘要嫁过去,我还不知道有这号人。”
徐妈妈犹犹豫豫地开口,“不怕夫人跟女乃女乃打嘴,李家的儿子简直不是人……见个漂亮的就挪不动腿,据说家里有姿色的丫头都让他糟蹋了个遍。因为名声太差,一直到二十四岁那年才强娶了四川一家大户人家的闺女。洞房那夜,非拉着新娘跟陪嫁的丫头同床侍寝,新娘苦于她爹要仰仗李总兵吃饭,流着泪答应,那丫头却是个刚烈的,当晚就撞死了。这事丁大爷都知道,也写信跟他爹娘说过。”
宋青葙惊讶得张开嘴巴半天合不拢。
钟琳气得满脸通红,几乎要骂娘,“丁夫人竟要把闺女嫁给这个畜生?这儿子就这么金贵,闺女就这么不值钱?九娘早知道就不应该答应。”
宋青葙低声叹道:“想必丁夫人瞒得紧,九娘未必知道,出了这桩事之后,才露出风来的。”
徐妈妈点头道:“正是这个理儿,九姑娘许是寒了心……丁家女儿多,男丁可就一个,看得跟眼珠子似的。”
诚意伯不得圣恩,这些年一直抑郁不欢,就把振兴家族的希望寄托在唯一的儿子身上。
勋贵子弟极少走科举之路,丁大爷文采平平,没有本事谋得一官半职在皇上跟前露面儿。诚意伯便想出个剑走偏锋的招数,他跟李总兵有过一面之缘,索性将儿子送到四川军营,谋得一点半点军功,到时再回京城,怎么也能在五军都督府或者五城兵马司混个职位。
丁大爷在武学上也是稀松平常,再说军功哪那么容易得?
诚意伯前后给李总兵送了不少银子,更不惜把亲生的闺女嫁过去,用来交换儿子的前途。
可惜,丁大爷别的天分没有,在眠花宿柳上面却无师自通,整天跟李总兵的儿子混在一起浪迹于各家暗娼私寮。
这不就出了事,两人酒后争抢一歌妓大打出手,李总兵的儿子拿刀子捅伤了丁大爷一只眼。
官员代表着朝廷的颜面,哪朝哪代都不会用瞎了一只眼的人。这就意味着,丁大爷的前程已没了指望,而且亲事也难了。
丁夫人又气又怒,哪里还肯把闺女白嫁过去?
丁九娘自杀,不单是因为悔亲,更多是因为亲生爹娘对自己的态度吧?明知道前面是火坑,还欺瞒说是个福窝,硬推着她往里跳。
兔死狐悲,九娘落得这样的下场,十娘跟着心寒,趁徐妈妈进府的机会,买通小丫鬟让她把真相说出去。
小丫鬟得了两方的银子,加上本就对丁夫人作为不耻,便丝毫不隐瞒,把知道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全说了。
宋青葙商议钟琳,“该怎么办,好歹去看看九娘,宽宽她的心,她求死一次,说不定还有第二次。”
钟琳很是爽快,“等我换件衣服,梳梳头就过去。就说听说九娘病了,过来瞧瞧,看重不重,别耽误出阁。”
两人打定主意,钟琳又吩咐丫鬟找了些人参燕窝等药材仍是装了两匣子,正要让人备车。
徐妈妈拦住两人,笑道:“夫人跟女乃女乃都是急性子,这都午时了,好歹吃过饭再去。”
宋青葙想想也是,去丁家一来一回,加上说话,怎么也得一个时辰,丁家也不可能留她们吃饭,倒不如填饱肚子再说,反正不差这一会半会儿。
小厨房已做好了饭,因宋青葙来还特意加了两道菜。
宋青葙也不客气,跟钟琳一道吃了饭,又等钟琳喂饱孩子,洗漱一番。
临出门时,她才想起来答应过秦镇回去吃午饭,可现在这时辰就是特特地赶回去也晚了,何况到底九娘的事更紧急些。
没办法,她只得让钟琳找个小厮到望海堂报个信。
又惹得钟琳一通笑话。
仍是丁夫人身边的婆子接待的。
婆子说话很客气,“夫人突然犯了旧疾,正休养着,劳两位夫人白跑一趟。”
钟琳便笑道:“才刚听徐妈妈说过,夫人许是操办亲事累坏了身子也是有的,我们就不打扰夫人了。因听说九娘也病了,不知是什么病,请了大夫没有,能不能耽搁后天上花轿?”
婆子支吾着答不出来,只道:“想必也是累的,或者受了点凉,倒没什么大碍。”
宋青葙接茬道:“既然来了,我们就过去看看,也好放心。”
婆子给旁边的丫鬟使个眼色。
丫鬟掀帘进屋,很快回来,俯在婆子耳边嘀咕了几句。
婆子如释重负,笑道:“两位夫人想得真周到,九姑娘有两位做朋友,前生修来的福气。我这就带夫人们过去。”
丁九娘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神情憔悴,两只眼睛空茫茫地不知道看着哪里。十娘坐在床前的矮榻上,眼睛肿的跟核桃似的,见到两人,不曾开口,泪水就哗哗地流了下来。
宋青葙安慰般拍拍她的臂,“九娘怎么样了,好点了吗?”
十娘哽咽着说不出话,一个劲儿地摇头。
钟琳已上前握住丁九娘的手,使劲攥了下,“九娘,是我!”
丁九娘面无表情,仿佛根本没有没听见。
钟琳扬声再叫,仍是没有反应。
十娘擦擦泪水,抽泣着道:“一整天都是这样,水米不进,什么反应都没有,就像丢了魂似的。刚才辛妈妈还说,现在阳气太盛,等半夜三更的时候,给九姐姐叫叫魂。”
辛妈妈是丁九娘的乳娘,一手把丁九娘带大了。
宋青葙也走到床边,突然伸手重重地掐了丁九娘手臂一下。丁九娘吃痛,眸光转向宋青葙,泪水慢慢地溢了出来。
宋青葙低声道:“去年这个时候,我也想过死,没爹没娘,平白无故地被人辱了清白退了亲,还被祖母伯父赶出家门……你比我强,至少有十娘照顾着……后来我就想,我又没做错过什么,凭什么让我死,为什么那些坏人不去死?越是没人疼没人爱,我越要好好活着,让他们擦亮眼睛好好看看。九娘,你想想看,如果真死了,伤心的会是谁,流泪的又会是谁?”
泪水极快地顺着丁九娘的脸颊滑下来,瞬间打湿了墨绿色的枕头。
宋青葙掏出丝帕一遍一遍地替她拭着泪。
过了好久,丁九娘才停止哭泣,将目光投向十娘,嘴唇蠕动了下。十娘连连点头,吩咐丫鬟道:“将厨房温的米粥拿过来,还有人参鸡汤也备着。”
钟琳松口气,点着九娘道:“你呀,平常挺聪明的,怎么就想不开了,天大的难事说出来,不是还有我们?”
话音刚落,丫鬟端来米粥,十娘接过碗,一勺一勺喂给丁九娘。丁九娘伤了喉咙,吃得很缓慢,但仍支撑着喝了大半碗。
宋青葙嘱咐十娘,“要有什么事,尽管打发人跟我们说。杨二女乃女乃带孩子不得空,你直接让人去簪儿胡同找我。”又看向丁九娘,“你只管养好身子,什么名声、面子都是虚的假的,说出去好听的,可身子是你自个的,糟蹋坏身子,受罪的是自己,谁都替不了。要是真想不开,就去三圣庵住上一阵,慧真师太是有大智慧之人。”
丁九娘点点头,无声地对十娘说了几句。
十娘道:“姐姐说你们两个都是忙人,不多耽搁你们了,姐姐想开了,不会再犯糊涂。”
钟琳惦记着孩子,便不客气,细细叮嘱了十娘一番,起身告辞。
出了角门,宋青葙赫然看见街对面站着一人。那人身材高大,目光凌厉,穿鸦青色的长衫,秋风扬起他披散的发梢,更添几分桀骜不驯。
宋青葙莫名地心虚,不敢承接他的目光。
钟琳朝秦镇福了福,低声对宋青葙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大半天了,该算是两年不见了吧?”
宋青葙低低回过去,“狗嘴吐不出象牙来。”
本来宋青葙是坐钟琳的马车来的,现在既然秦镇带了马车来,宋青葙不好不坐,只得硬着头皮走过去。
秦镇没说话,将她扶上车,自己骑马随在车旁。
透过摇晃的窗帘,宋青葙瞧见秦镇的侧面,脸颊瘦削,鼻梁挺直,嘴唇紧抿着——宋青葙吃不准,他是不是在生气。
马车走出去老远,宋青葙蓦然发现,这并不是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