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桓坐在一片漆黑当中。铁制的座椅让脊背感觉到丝丝寒意，远处回响着不知何物落地的声音，除之以外就只有他浓重的呼吸声。黑暗粘稠得仿佛深夜里的潮水——自从鲛人出现以来，这就成了对所有人而言最可怕的一种意象。
现在地面上依然是下午4点，阳光将树叶的阴影打在废旧的仓库墙壁上。何以这里就能这么黑暗呢？子桓这样思考着，放在膝盖上的拳头握了起来。他并不担心眼下的情况，自己孤零零处在漆黑的地下室里丝毫没有所谓。然而在离这里不到两公里的地方，每一秒钟的拖延，都意味着难以挽回的变化。
就在汗滴缓缓流过眼角的时候，头顶前方忽然亮起了强烈的灯光。白光就像是炽热的一样，让他一下子眯起了双眼。几秒钟之后，他才模糊地看见，自己面前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坐着一个人。
“要么接受，要么坐看安土镇的灭亡！”对面的人一开口就喊道。他的银须在灯光之下纤毫毕现。
子桓的眼睛仍在因为强光而流泪。他擦着眼睛，回答：“就算我接受了，也只不过多了一个人。又有什么帮助？”
“我告诉过你，你拥有成为梦师的天赋。我的眼光从来不会出错！”
子桓不是第一次见坐在对面的人。苏雨航博士，在几个月之前就曾经到安土镇来，试图劝子桓接受“植入”。他对子桓显现出了超常的热情，每隔几天就登门造访一次，话题从来都离不开梦师。只是子桓从来未曾答应。
“几个月前我已经跟你说得很清楚了。”子桓咬着牙，紧紧闭起眼睛，“我所关心的人很少，或者说，就只有我弟弟。其余的人，我没能力也没资格去拯救。”他奋力地思考着，将脑海中浮现的人物驱逐出去：经营小店的福老板、偶尔给他送甜菓子的大婶、高兴地跑出学院门口的小女孩。他也不过是几个月前才迁到这个镇上，有很多人依然不知道名字。他说服自己，这些在记忆里只有图像的人，根本无足轻重。
“我要带弟弟逃去别的镇子了。你们还是另寻方法吧。”子桓说。
伴随着尖锐的声音，铁椅猛地摩擦地面。博士站起身来走向子桓，一手扯着他的衣领：“你这家伙，难道还沉溺在过去的伤痛当中吗！”
子桓已经睁开眼睛了，但他别过头去，不看博士。“你没有能救下结衣，正是因为你没有力量。”博士握住他的下巴，“你成为梦师，就是摆月兑这个痛苦最根本的方法！你难道还不懂吗！”
子桓试图拨开博士的手，但那只是令博士握得更紧。他的下巴传来钝重的疼痛。“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子桓说，“当时子洛已经发现了房顶的支架位置，只要我准确地击毁那里，那三个鲛人很有可能无法可躲。但结衣也身处那根房梁下面……能救出她的方法，就是子洛扑过去，利用冲力两个人一起离开攻击范围。”
博士有些惊讶。即使调查出了几个月前发生的这件事，这些细节依然只有当事人知道。
“我放弃了那个计划，只带着子洛逃走了。”子桓说着，内心里渐渐散发出一股强烈的疼痛。无数个日日夜夜，他看着或者想着结衣明净的笑容和轻盈的裙摆，觉得即便有鲛人的存在，这个世界依然很温柔。就在那件事的几天以前，他才向结衣说自己要永远保护她，虽然始终未能说出“喜欢”二字。他觉得只要自己能成为英勇的骑士，那即使不善言辞，也最终能感动她的。那时他未曾见过真正的鲛人，所有想法都很幼稚。
痛苦依然在蔓延。他从来都不压抑这种痛苦，仿佛这样就能起到一些赎罪的作用，他无法放弃这样的自欺欺人。当鲛人真正出现在面前的时候他怕得流泪，双腿颤抖得动弹不能。他们展露着完美的笑容，锋利的手指轻松地将人的肚皮剖开，动作轻盈得就像在绘画。就连被杀的人都不显得丑陋。那些鲛人不撕扯肠子，不拔断四肢。只要气息断绝，他们便把尸体好好地放在路边再不理会。但是子桓依然很怕。
“在进攻和逃跑当中我选择了逃跑。我选择保护弟弟，即便是以抛弃最喜欢的人为代价。”子桓声音干涸地说，“这是我自己选择的生存方式。”
“根据你的描述，带领那次袭击的应该是名为‘宿藏’的鲛人。他在至今为止出现过的鲛人里面属于上等强度，而且拥有完全不逊于人类的智慧。你逃跑或许是正确的选择。再者，我们一直没有发现结衣的尸体，她不一定死了。”博士说。
“不，她已经……”子桓还想回答，却看见博士的脸色忽然变了。由于之前他们的争论，子桓没有留意到从上面楼层传来的回响——铁桶被推倒、金属支架落地、铁皮的墙壁被撞击的巨大声音。正当他想询问，上层传来了人类的惨叫声。
他们遭到了袭击。
子桓忽然觉得灯光变暗了，四周的黑暗浑浊而黏稠地聚集过来。浑身上下都传来冷飕飕的感觉，不知道是来自于冷汗，亦或是记忆里那女乃白而浓烈的水汽。在一股潮湿的风中，流线型的黑影以超乎常人的速度冲向人类，能够涕泣珍珠的双眼发出宝石般的光芒。子桓好像又回到了几个月前的那个时候，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地被杀，他紧紧攥着弟弟的手，怕得浑身不能动弹。
弟弟！
在自己被带进这个地下室之前，弟弟子洛被留在了废弃仓库的第一层。那必然是首先会被攻击到的地方。子桓立即站起来，却发现博士紧紧捉住了他的手臂。
“子洛不在上面，他被我们带到了旁边的房间！”他显然知道子桓的想法，于是二话不说，拉着子桓冲上旁边的楼梯，跑向隐藏在黑暗里的一扇门。
他们一开门就遭受到了重击。一个物体横向撞进他们怀里，让他们同时往后踉跄了几步。物体摔在地上，浆状的液体喷溅而出。子桓只低头看了一眼，胃里就有东西涌了上来。
那是博士所属组织一名守卫的尸体，虽然制服已经完全辨认不出。他的身体被彻底剖成两瓣，内脏似乎被拔除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也支离破碎。脸部的惨状更是让子桓立即吐了出来。
“这、跟我上次遇见的鲛人，不一样啊！”他难以置信地说。
博士虽然没有呕吐，但也捂住了嘴巴。他含混地说：“即使是鲛人，内部也有不同的倾向和品味。”说着便跨过尸体走进房间。
子桓并没有来得及细想“品味”这个用词，也赶紧跟着走进房间。在光线之下，他看见子洛背贴墙壁，手里握着短刀。他的身影非常明显，因为不同于自己的黑发，弟弟有着一头稀有的银色软发。
光线并不止来自于聚光灯，还来自于洞穿楼层之后从地面落下来的光线。而在这洞口之下，鲛人修长的身体傲然站立，淡金色的头发闪烁微光。他的身体轮廓跟人类几乎没有不同，暗橙色的皮肤看起来就像最贴合身体的紧身服一样，双足则被骨质的硬化组织覆盖，形成靴子的形状。子桓的记忆与眼前的场景重合，鲛人脸上露出难以忘怀的迷人微笑。然而这个鲛人在微笑之后，却伸长舌头舌忝了舌忝手里握着的东西——那一团血肉模糊的物体，似乎是人类一部分的内脏。
“这个房间的守卫都死了，不知道上层的剩下多少。”博士迅速扫视地上的尸体，“这个鲛人并不简单。”
子桓并没有听清他的话。事实上，他咬得牙齿生痛，才成功挤出了一句话：“不要、碰、我的、弟弟。”
而就在鲛人自顾自舌忝着内脏的时候，子洛抛开短刀，三步并作两步迅速地从尸体旁拿起了一把长剑。这把剑通体冰蓝，剑脊比一般的宽，并且向两边弯曲着构成不太规则的流线型或者突刺状，这让整把剑看起来不像兵器，更像是一根在激荡过程中途凝固的水柱。这种武器只有鲛人才会制造，却也几乎只有它们才能确切地伤害鲛人，因此显得弥足珍贵。子洛身旁的那具尸体，在这一组守卫里面应该也是组长一类的人物。
子桓不希望子洛拿起剑。弟弟的身体略显纤瘦，他从来就不如哥哥强壮，身体的灵活性和反射神经也相对较弱。他应该放弃抵抗、想尽办法逃跑才是，子桓想。逃跑才是他们真正有天赋的事。分析路线、随机应变、利用地形和周边物品，逃跑的难度丝毫也不比战斗要低，为什么那么多人视而不见？那是他决定了的生存方式，不管其他人承受怎样的苦难，他只需要带着弟弟、拼命逃跑就足够。哪怕是逃到世界尽头他们也要继续，只有那样才能证明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才能忘记那个女孩乌黑的长发洁白的牙齿，忘记自己转身逃跑的时候屈辱得就像要化为尘埃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