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京封城三日,城门紧锁,戒备森严,连只苍蝇也飞不出去,城内流言四起人心惶惶,纵然重压之下未能闹得满城风雨,恐怕也不远矣。比之平民百姓不解内情的惶惑,朝中知情者才真是叫苦连天,好容易改朝换代安定了下来,结果皇帝一夕丧命——又或不知所踪,开国武将以兵力把持宣京,一手控制朝堂,手段堪称铁腕。一时冯党之人水涨船高,扬眉吐气,其余人敢怒不敢言,至于薛朝旧臣,更是人人自危——冯印下的第一道令是通缉薛朝亡国之君薛寅,第二道令是彻查薛朝旧臣,美其名曰是寻觅刺客,清除有不臣之心的薛朝余孽,以祭皇帝在天之灵。
要说宣京薛朝旧臣还真不少,但改朝换代,地位自不可同日而语,君不见当初朝中最风光的华公公早见了阎罗,朝中最清正的霍方霍大人虽得风光大葬,但也是命赴黄泉?倒是那朝中最不起眼的五品小官顾均一度被重用——虽然很快被打回原职,仍是五品。但总而言之,亡国之后大多薛朝上流人物的日子都不好过,从薛寅这个亡国之君到一大堆臣子,日子都过得憋屈——没办法,谁叫你亡了国呢?总得知道亡国奴三个字是怎么写的。
就这么憋屈地过了一段,等这一下毫无征兆地变了天,许多人才开始想哭——早知道就不怨柳从之这个笑面虎伪君子了,笑面虎好歹懂进退知分寸,下手给人留三分余地,不滥杀不放纵,堪为明君英主,如今换了冯印这只浑身戾气的恶狼,日子才真真是难过,一时只得夹紧尾巴做人,求神告佛不要被盯上,要是不幸被盯上了,那就只得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了。
奈何老天不长眼,总有人是不走运的。
袁承海府上,偏厅之中,袁府管家给来访的客人倒了一杯茶,缓声道:“顾大人还请稍等片刻,我家大人稍后就来。”
顾均点一点头,端起一杯茶拿在手中,却不饮茶,他神色沉凝,愁眉不展,显然情绪低落。管家识相地不打扰,让周围下人都退下,留他一人在厅中小坐。
顾均抬头,只见袁府装潢典雅大方,周遭陈设处处可见用心,可堪“古雅”二字。顾均出身有名的书香门第,家境虽非大富,也是小贵,并且见识广博,眼力极好,自然看得出这屋中样样东西都是精品,不说其它,就连他手中的茶碗,也是大有名堂。
袁氏一门书香世家,本来绝不应有这等富贵,然而任何事在那位袁大人手中,似乎都并非不可能。这位袁大人看着是最中庸不起眼的人,却能违背祖训,将老父气得吐血,干出欺君罔上,谋逆造反这等骇人听闻的事情来。他一介文人,本当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可他却能做低贱市侩的商人,做领兵的将领。柳从之在时,他是柳朝最忠的忠臣,如今柳从之出事,他又摇身一变成了冯党的附庸。
不夸张地说,袁承海离经叛道,不忠不孝,走至这一步,不说万人唾骂,但其名声已是十分糟糕。严格来说袁承海出身清流,然而朝中清流圈子却已容不下这号人,如非必要,顾均也不愿登袁府的门,可如今情势比人强,他不得不登门拜访。
等得小半个时辰,袁承海才姗姗来迟,顾均不怒不躁,起身见礼:“袁大人。”
“顾大人。”袁承海神情平和,淡淡一点头:“请坐,不必多礼。”顾均身份远不如袁承海,袁承海其实实在不必称他“顾大人”,但他仍是如此做了。袁承海此人行事谨慎中庸,如非必要,却是不肯得罪半个人的。
二人实在无甚私交,顾均也非擅长寒暄绕圈子的人——逢场作戏他当然也会,但他这点道行在袁承海面前是不够看的,无事不登三宝殿,顾均索性很快步入了正题,“袁大人,下官此来,乃是有一事恳请大人相助。”
袁承海挑一挑眉,“何事?”
顾均不言,先是从怀中取出一物,“不知袁大人可识得此物?”
求人帮忙,总不能空手,此为人之常情。顾均亦知袁承海的身家,知自己恐怕是送不出什么能入袁承海眼的东西,故而这东西不贵也不重,却是一支普普通通的毛笔。
这是一支狼毫,做工精细,但也看得出有年头了,笔杆上刻有两个小字,袁承海看在眼中,脸色微变。
“此物……”他顿了一顿,淡淡道:“让人十分怀念。”
顾均道:“此为前朝遗物,由来已久,其中亦有典故。在下亦曾听闻,袁府收藏有另外一支笔。今日特将此物送予袁大人,愿大人能够笑纳。”
这支笔已有年头,其上刻有两个字,“大义”。
这还是前朝,老皇帝在的年头,曾经赏赐给霍方的。笔上二字铭文乃是老皇帝御口钦定。这支笔做工精美,材质难寻,乃是由匠人送呈皇廷的贡品,那时老皇帝还没太糊涂,也曾一度宠信霍方,赠了这一支笔给霍方。袁氏老爷子昔年乃是名满天下的大儒,也曾有幸得赠一支笔,笔上刻字“君子”。
文人清流最重声名,老皇帝昔年的赏赐虽非金银财宝,却胜过金银财宝无数倍,一时传为佳话。如今前朝风流云散,霍方一死以全忠名,此笔仍在,却是入了顾均手中。
袁承海注视这支笔半晌,叹了口气:“你有话直说,有何事相托?”
顾均垂眉敛目,恳切道:“霍老昔年恐怕也未想到,这‘大义’二字恰是他一生写照。霍老一生无愧于家国……袁大人,下官此来,只为求袁大人多家援手,救霍氏遗孤一命。”
霍方一去,霍氏一门人走茶凉,人丁衰败,最后竟是只剩一介孤女,由顾氏一门代为照料。可如今冯印掌权,风波一起,顾氏自顾不暇,顾均自己也是诸多麻烦。冯印有心整治薛朝旧臣,霍方虽死,霍氏一门却是首当其冲,顾均实在无奈,眼看着这最后的孤女都要保不住,只得硬着头皮寻袁承海,求袁承海出面,保住霍氏这最后的遗孤。
顾均说罢,袁承海沉默良久,答道:“此事我会尽力。”
顾均听得此言,稍微失望,然而袁承海说话从不说满,能有此言已是难得,故而肃容道:“多谢袁大人。”
“不必。”袁承海摇头,看着那支刻有“大义”二字的笔,一时失笑。
他十分清楚袁家收藏的另一支刻有“君子”二字的笔的下落,只因那是他自年幼时就时时被提起的,他幼时练字,父亲时时在他耳边说袁氏得圣上亲赐这支笔是如何尊荣,故而他定要发奋读书,绝不能给袁氏抹黑云云。可袁承海恨极了练字,一天四个时辰不间断地练,并且坐姿必须端正,稍有马虎就是板子伺候,不到手臂酸涨浑身疼痛不罢休。离经叛道如他,对袁家珍藏的“君子”之笔可谓是深恶痛绝,可如今看见这支“大义”,已是唏嘘无言。
他身上虽占满商人铜臭,但到底出身书香世家,这书香二字刻在了骨子里,实难抛却。
“这笔我收下了。”他慢吞吞道,“多谢顾大人,送客。”
可决定帮是一回事,帮不帮得了又是一回事,尤其在冯印对他一丁点不信任的情况下。袁承海缓步行往书房,有小厮报道:“夫人抱病。”袁承海点头表示知道,继续前行,路过花园,却见莫逆坐在亭中,饮一壶温酒,见他路过,遥遥抬起酒杯,笑道:“袁大人好,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袁大人有没有烦心事暂且不论,至少袁大人现在还有得吃有得喝小日子过得滋润,薛寅是有烦心事的。
他烦心的事很简单,怎么逃出城。
说得具体一点,怎么在城门紧锁,戒备森严,草木皆兵的时候找到落脚地点,然后逃出城。
没错,在逃出城前,他们得首先寻找到临时落脚的地点,原先栖身的地方被查,柳从之倒也不是没准备其它地方,但是一个地方能被查,另外几个地方没准也不见得安全,稳妥起见,还是不要拿小命儿冒险了。
于是,大过年的,满城霜雪,薛寅和柳从之还在城北陋巷里窝着喝西北风。
须知就算冯印搜查得再严,也改不了宣京城里总有无家可归之人的现状,这类叫花子和流民就如野草,清了一茬还有一茬,跑得还贼快,纵使是官兵也对此无力,也无力一路加派人手搜寻,故而只是把住了出城要道和几条主要的街道,清查可疑之人。宣京城北的小巷十分复杂,可谓九曲十八弯,柳从之又是第一等熟悉路的人,故而两人走了这么一路,最后变成了寒风中窝在阴森巷角的两名狼狈不堪的乞丐。
冷风入刀,缓缓刮过薛寅面颊。薛寅一张脸被吹得发木,面无表情地看着柳从之,眼皮都懒得抬,眼神寂静如死:“我们怎么走?”
柳从之眨一眨眼,低咳了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小顾表示人生真是苦逼躺着也能摊上事
袁大海表示人生真是无奈一大堆烦心事袁大海是什么鬼啊
薛喵:好冷,好饿,谁能比我更苦逼有气无力喵
柳攻:我好像比你更苦逼再吹一会儿风没准就挂了
最后看戏的天狼(莫逆)同志:人生真是悠闲酒真好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