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那个牛皮信封被程知瑜拿在手里,此际已经微微地皱了起来。她挣扎了许久,最终还是信封打开。首先入目的是交通事故的登记表,她看到父母的名字以后手就开始发抖,看到交通事故现场图的时候,她已经没有勇气再看下去了。
许宥谦看她没有动静,于是出言提醒,“看下去吧,我保证这份比在档案室归档的那份要真实得多。”
程知瑜也曾怀疑过当年那场交通事故并不是意外。父母出事的时候,她整个人都失了魂,那个负责这宗案子的交警公式化地交代着一切,但她一句话都听不进去。叔叔们一遍又一遍地鼓励自己要坚强点,她木然地点头,脑海里不断回荡着酒驾、失控、堕崖这种让人惊悚的词语。
任程知瑜怎样绞尽脑汁,她也不明白父母为什么会在半夜三更驾车到临高市的郊区。更何况方璇行事严谨无比,她根本不会允许让程修酒后驾驶。
往后程知瑜也找过这宗事故的报道,她在网上搜索过,也曾到当地最大的图书馆翻阅过那天的报纸。可惜这不过是一宗小小的交通事故,能找到的信息寥寥无几。久而久之,她也只能相信父母是死于意外。
这个男人实在是残忍,她费了这么长的时间才接受了这个事实,从悲伤的深渊里走了出来。他现在旧事重提,这就等于让她再一次堕入了地狱。
将那沓资料重新塞回了信封,她语气淡淡地说:“我不想知道。”
许宥谦似乎有些许意外,他坐在宽敞的沙发上,慢悠悠地点了根烟才说:“你的父母不是死于意外,他们是被谋杀的。”
程知瑜将牛皮信封扔到他身旁,她的手握成了拳头,“你够了!”
许宥谦并没有将她的怒气放在眼内,他吐了个烟圈,“你生气的样子也很美,真的。”
被那股烟味呛了下,程知瑜捂住嘴鼻,伸手去抢了他的烟,用力地摁熄在烟灰缸上。她因他轻佻的话语而更加愤怒,抬头时发现他正斜着眼盯着自己,她下意识要离他远点。
看见程知瑜慌张地退了两步,许宥谦也没什么反应。他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将手搭在扶手上,整个人慵懒地窝在沙发里。他与她对视了片刻,终于开口:“父母死得不明不白,你真的一点都不介意?”
那支被强行摁熄的香烟仍旧冒着一丝丝的白烟,它们最终飘散,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来。程知瑜慢慢地将目光挪到他脸上,抿着唇不说话。
“我以为你会很想揪出凶手,毕竟你这几年过得也不算好”许宥谦继续动摇着她,那副脆弱的表情落入他眼里,他轻声说,“我这个做哥哥的,还是挺心痛的。”
想起了这几年的生活,程知瑜无法不动容。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我会替他们讨回一个公道的。”
许宥谦看穿了她内心的挣扎和犹豫,他调整了下坐姿,柔声对她说:“过来,我们谈谈。”
程知瑜挑了张离他最远的沙发坐下。许宥谦难得真心真意地笑了,他的手指一下一下地叩着沙发,“你其实也不用这么防备,我不习惯跟别人共用一个女人。”
她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最后还是软着声线说:“算我求你了,你别提起这件事可以吗?”
许宥谦的笑意更深,“要是早知道你的软肋在这里,我就不用费那么多心思了。”
她觉得他的笑脸刺眼无比,“我以为你这种高高在上的人,从来都不屑用不光明的手段来逼人屈服。”
“更不光明的手段我也用过,你要不要试试?”他脸上没什么表情,而后又阴阳怪气地说,“你好歹也算是我的妹妹,只要你听话,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妹妹这两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来,程知瑜总觉得特别刺耳。她忍无可忍,吼道:“我不是你的妹妹!”
“宋启松是我的继父,而你是他的亲生女儿,我们如果不是兄妹,那是什么?”
提到宋启松的名字时,许宥谦眼中闪过一丝恨意,程知瑜很敏感地察觉到他们的关系并不简单。她还没来得及往深处琢磨,他又说:“你别急着跟我撇清关系,有很多事情只有我能帮到你。当然,如果你有本事能让钟厉铭对你死心塌地的话,这又另当别论。”
程知瑜虽然不知道一个男人对女人死心塌地会是什么样子,但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死心塌地的样子,她却见识过。她想起了自己的母亲。程知瑜实在好奇,宋启松究竟有什么魔力能让心高气傲的母亲沦落为万人唾骂的小三,让她放弃一切甚至与父亲月兑离父女关系,让她在往后的年岁里牺牲自己的家庭去抚养他的骨肉。她不知道这般死心塌地地爱一个人到底有没有幸福可言,更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步母亲的后尘。
其实曾莉宁同样是爱得死心塌地。程知瑜再次看见她的时候,心里总泛起某些微妙的感觉,当中有同情也有怜悯。若母亲的冲动是少不更事,那么她的所作所为又算是什么。
曾莉宁待程知瑜还是十年如一日的关怀备至。她风尘仆仆地从临高回到本市,司机早已经在机场等候。她被载回了钟家大宅,刚进门就跟正要出门的钟美芝撞个正着。她满身疲累,此时连挤出个微笑的力气恐怕亦是不足。
钟美芝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接着便一言不发地从她身边走过。
习惯了钟美芝的横眉冷眼,程知瑜也没觉得有多难受。她刚进门,关阿姨就告诉她,“太太一大清早就让我帮你准备了早点,赶紧过来吃吧。”
将行李放下,程知瑜一边换鞋一边往屋内张望,“其他人呢?”
关阿姨说:“大家都不在家,二小姐是最后出门的,刚才你们应该有碰上吧?”
“嗯。”程知瑜轻轻地应了声,接着随便吃了点东西就回房间休息了。
在临高的三天两夜里,程知瑜就没有安睡过,太多的复杂的问题和躁暴的情绪烦扰着她,她想将它们通通驱散,可惜却挥之不去。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她饥肠辘辘,洗漱完毕就到楼下找点东西吃。
在楼梯转角处,程知瑜看到了曾莉宁和张少轶正与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在细声交谈,她不知道自己的出现会不会打扰到他们,于是便顿住了脚步。
不过还是张少轶发现了她,他向她招手,“知瑜,过来。”
程知瑜有点尴尬,刚走到客厅就被曾莉宁拉到了她身边坐下,接着她就把一大沓图纸塞到了自己的手中。
那些全是旗袍的手绘图稿,程知瑜一张张地翻过,接着便听见曾莉宁说:“《下一站天国》就要开拍了,我打算帮你订几件旗袍做行头,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若非曾莉宁的提醒,程知瑜根本想不起有这么一回事。
张少轶随后也说:“这位是兴记的翁老裁缝,你要是有什么要求的话都可以告诉他。”
像兴记这样的百年老店也愿上门服务,程知瑜只觉得曾莉宁的面子实在是了不得。她下意识地点头,注意力却完全被那沓手稿所吸引。
旗袍的花纹样式美丽得让人挪不开眼,那些设计或清纯,或娇俏,或妩媚,或典雅,简直就是应有尽有。她没有挑选旗袍的经验,于是她听取曾莉宁和翁裁缝的意见选了几件。
翁裁缝替她度量尺码,曾莉宁看见皮尺上的数字就频频皱眉,“旗袍最显身材,就算你的身材只有一点缺陷,但穿上旗袍也有可能会丑态百出。”
程知瑜听着就觉得有压力,旗袍美虽美矣,但却十分挑人穿,稍稍不注意便会毁了它的美感和韵味。她知道自己不是风姿卓越的佳人,若想改变就必须下一番苦功。
“知瑜,在接下来的两个月里,你一定要控制饮食和加强锻炼。”张少轶说完就拿出平板做着备忘,“我去通知艾米排个期。”
“我来督促你,你可别想着蒙混过关,想当年某人对我也是毫不手软的。”曾莉宁也点头附和,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她目光哀怨地瞥了眼张少轶,而他只是装作没有看见。
程知瑜只把他们的话当做玩笑。当曾莉宁真的没收掉她所有的零食,并每天替她准备各式各样的蔬菜沙拉时,她才知道他们是认真的。
连续几天都没有吃过一顿饱饭,程知瑜不断地怀念着钟卓铭带自己吃的大餐。有天晚上她实在忍不住,大半夜在冰箱了找了一块女乃酪躲回房间吃,不料却被曾莉宁发现了,最后被逼着在跑步机上多跑了半个小时。
那几件订做的旗袍很快就赶了出来,那做工精美细致,成品比画稿还要让人惊艳。
曾莉宁兴致勃勃地让程知瑜试穿了一件鹅黄色的桑蚕丝旗袍,看见上身效果时又马上批评,“你看看,小肚子都突出来了,小腿也不够细,站姿举止也有待提高。唉,果然还不够道行。”
看着镜中的自己,程知瑜倒觉得不错,虽说是少了几分风情万种的感觉,但也不会十分违和。这也不怪曾莉宁挑剔,她以往接触的不是一线大腕就是国际名模,她那眼光早已经提升到一个境界了。
房门被推开的时候,程知瑜正按着曾莉宁的指示收着小月复。那旗袍腰身处做得很窄,她已经被勒得呼吸不顺了,但曾莉宁仍然觉得不满意。听见那方有动静,她们双双回头。
钟厉铭似乎没料到房间内会是这番状况,此时只站在门边。他的目光投在程知瑜身上,自下而上地扫过视,最终沉默地与她对望。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底却藏着别样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