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恒从外头回来的时候已是很晚,原以为家里已经没了灯火,她们早就歇下了,没想到走入院子一看,厅里的灯火还亮着,走进去之后,发现李氏正坐在偏厅的软榻上发呆,满脸的泪痕早已干掉,沾在脸上更显憔悴。
这样的李氏,傅恒从未见过,走过去喊了她一声也没反应,傅恒周围看了看,只见佟婉柔从外头拿了个包裹走进来,他就走过去问道:
“娘怎么了?你们这么晚不睡在干什么呀?”
佟婉柔见他已经回来,对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将手里的包裹放在桌上,将傅恒从李氏面前拉走,两人去了外头贴耳交流起来。
她将白日发生的事情全都跟傅恒说了一遍之后,只见傅恒一副‘早就该这样’的神情,微微松了口气,说道:
“闹就闹吧,这些年我娘为了阿玛也受的够多了,眼看着虽然她最得宠,可阿玛不知,这府里有多少人眼红,明里暗里给娘使了多少绊子,她却从未跟阿玛提过,现在吵了也好,最起码能消停了。”
佟婉柔虽嫁进来不久,却也能看出婆婆对公公的感情,对傅恒点了点头,只听傅恒又问道:
“你先前在干什么呀?”
佟婉柔这才想起自己要做的正事,对傅恒招招手,将他领到桌子边,打开了桌上的包裹,说道:
“宅院里的斗争我多少也见过些,今日婆婆与公公大吵一架,明日说不得就会被人以此为由打压,以嫡额娘的脾气,有很大的可能会直接断了咱们了用度,若是公婆的关系不能好转,我怕咱们住的地方最后也会给夺了去,我正在收拾一些不怎么起眼的小东西,到时候真的走上了绝路,咱们也不至于没饭吃。”
“……”
傅恒呆呆的看着眼前的这个小妻子,只觉得哭笑不得。她是不是也太未雨绸缪了,这还没怎么样呢,就已经做好了最坏打算,不禁安慰道:
“你放心吧,娘和阿玛从前也吵过,别看阿玛对外强硬,但是对娘还是很纵容的,过几天就好了,你这些担心没必要。”
佟婉柔看了一眼包裹,想想也觉得自己可能是有点过,但是……总觉得心里不安的很。
“好了好了,别折腾了,咱陪娘坐会儿就去歇吧。没什么大不了的。”
“……好。”
两人又在软榻前坐了一会儿,也没有说话,直到李氏回过神来,告诉他们她没事儿之后,两人才相携离去。
***
可是第二天清晨,佟婉柔才伺候傅恒起床洗漱,院子外头就来了二十几个拿着棍棒的家丁,富察家的哈鲁总管绑着满头辫子的蒙古头走了进来,手里拿了本账本。
“你们干什么,我让你们进来了吗?”李氏穿戴整齐走出去大声对这些人大声喝道,那平日见着李氏总是很恭敬的哈鲁总管突然对李氏凶恶了起来,拿着算盘走到李氏跟前儿就不客气的说道:
“侧夫人对不起了,奴才奉命将夫人请去西边偏院,这院子里的东西,全是老爷赏赐,一律不许带走。”
“……”李氏深吸了一口气,又问:“是大人亲自下令让我们搬的吗?”
哈鲁总管冷哼一声:
“哼,这种事情还要大人亲自吩咐吗?大夫人说了,你一个汉家女子入府为妾,已是高抬,这种身份不好好伺候大人,替他分忧,竟然还敢惹大人不快,当富察府是什么地方了?”
李氏不理哈鲁的攻击言论,只是执着的追着他问一句话:“我只问你,你这么做,大人知道吗?”
哈鲁深深呼出一口气:“当然知道!大夫人这么处置的时候,大人也在场,并未说有什么不妥。”
“……”李氏听了这话后,这才低下头闭上了嘴,转过了身去。
傅恒和佟婉柔赶到了厅里,听到的就是哈鲁总管最后的那句话,傅恒走来对哈鲁说道:
“怎么回事?”
哈鲁总管轻蔑的仰头看了看傅恒,连理会都没理会,就直接往里走去。
傅恒还想追上去理论问个清楚,却被李氏抓住了胳膊,只听李氏垂首对傅恒说道:
“算了,多说无益,搬吧。”
“……”
佟婉柔看着进进出出核对财物的府人,她就觉得这回肯定不一样,果然,婆婆与公爹闹得太僵,公爹是下定决心给她一个教训了,佟婉柔深吸一口气,唉,早知道就多藏点东西了。
***
富察府占地极大,虽不及皇城,但在京城官邸中算是大的,因此,府里除了主院侧院,以及各房姨娘的小院之外,还有很多空着的院落。
这回李氏他们娘儿仨就是被发配到了富察府最西面的一坐冷清小院,院子虽不至于年久失修,但荒凉杂乱倒是真的。
李氏站在院子外,神色还算平常,语气幽然说道:
“他这是要断了我们的用度,今后该怎么办?”
傅恒看了她们一眼,将背上的两只包袱放在一旁的水井边上,然后便从角落里找来了木桶,默不作声的打水,边做边说:
“娘,其实这一天我想了很久了。小时候我就觉得,我宁愿过的清苦些,都不愿你受那些委屈,可是你硬是受了这么多年,如今总算可以解月兑,不用再理会那些嘲讽陷阱,多好。”
李氏叹了口气,没有说话,她当然知道,这是儿子安慰她的话,佟婉柔全程一直扶着她,未出现任何不耐与恐慌,李氏拍拍她的手,轻轻说了句:
“是娘不好,连累你们了。”
佟婉柔对她笑了笑,然后才将她扶到了不远处的一张满是灰尘的石桌旁,走到傅恒身边,问他要了一块抹布,浸过水之后,便就赶忙回来,替李氏将石桌石凳擦了擦,请她坐下。
然后便什么也没说的,去到傅恒身边,与他一同收拾屋子。
傅恒原是不肯佟婉柔动手的,可是佟婉柔却坚持与他一同,最后傅恒拗不过她,只好挑了一些擦洗的活儿让她做,佟婉柔没干过这些,总是笨手笨脚,将水溅了一身,还摔了两只小碗。
一个下午的磕磕碰碰之后,这间小院子总算是露出了一些真容,因为是偏院,所以,看得出来,在建造的时候,并不是特别用心,院子的格局一般,用料也很普通,不像主院侧院中,就连顶梁柱子都是整根的粗壮檀木打磨而成,住惯了那华贵之地,这个院子看起来,的确是丝毫都不像样子的。
院子的门是朝西开的,出了院门往右走一圈就是后门,一般只有最下三滥的贩夫走卒才会走到这里,佟婉柔身处这样的环境,要说心里没有落差,那是说谎了,可是,她看着李氏郁郁寡欢,看着相公故作轻松的揽下所有的活儿,只为了不让她们多担心一分,看着他走来走去的身影,佟婉柔还是觉得心里暖暖的,果然,人无论身处什么环境,无论是什么样的出身,最能让你感到幸福的,还是良人的关心与爱护。
李氏忧郁了片刻后,便就强迫自己恢复了过来,与佟婉柔站在门边忧心道:
“他们这是明着打压我们了,让我们不能带走任何东西,就是想看我们除了他们过不下去,也是我收不住脾气,仗着他平日对我多番迁就就口不择言。”
佟婉柔听后想了想,然后才对李氏说道:“娘,我和相公都觉得你做的对。虽然我嫁来不久,但是,我觉得,女子凭什么都要顺从于人,难道我们就没有追求幸福的权利吗?娘你爱阿玛,可是爱他的人太多了,他却不能将心全都放在你身上,既然他不能给你一颗全部的心,那么又凭什么要求你给他全部的爱呢。”
李氏看着佟婉柔久久没有说话,是了,这就是儿媳内心的想法,你给我全心,我给你全意,不论身份地位,只要以心换心。
佟婉柔见她还是走不出忧郁,不禁凑近李氏的耳旁小声说了一句:
“娘,其实我昨晚偷偷藏了些小东西,咱们短时间内日子应该还不至于难过,等到相公的月俸发下来,咱们不就能够稍微宽松些,反正是咱们娘儿仨一起过,凡事亲力亲为,想来也用不了多少银钱的。”
佟婉柔说完,便从袖子里掏出一方帕子,帕子被捏成团,交到了李氏手中,感觉沉甸甸的。
只听佟婉柔又说:“这些都是我从嫁妆中挑出来的小东西,有些入了册,有些是我成亲那日贴身戴的,估计就没入册,但我只能藏这么多,藏得多了,打了,就容易被他们发现了。”
“……”
李氏惊讶的看着佟婉柔,久久没有说话,将手里的帕子解开,里面确实都是一些耳坠戒指之类的金饰珠宝,顿时百感交集。
正巧傅恒拎着一桶水走入,李氏拉住傅恒,将东西给傅恒看了一眼,这才对他说道:
“儿子,你是捡到宝了,知道吗?”
“……”
这样一个不娇惯,懂礼节,守分寸,还能审时度势的媳妇儿,不是儿子捡到宝了,那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