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若流矢,月淡如钩,穆昆仰头遥眺窗外,尽管他的双手被数十斤的铁链牢牢锁住,脸色萎顿,可眉目之间却露有一丝温柔之意。
原来在思念一个人的时候,哪怕身处刀山火海,也是一种甜蜜。
此时此刻,他正疯狂的思念她的容颜,她的一蹙一颦,她身上幽凉而馥芳的气息,她紧张的唤着自己的名……
“月亮有这么好看吗?”
穆昆一愣,猛然转过头,隔着铁栅栏,不可置信地望着不知何时站在昏暗之中的楚夏缇。
她安静地立在阴仄的牢笼外,双手交于身前,长袖舒展垂下,这时一阵刺骨的风透了进来,吹得她的三千青丝如流墨般翻飞,绛红如火的裙裾飘拂,衣带扬飞,美得是那样的不真实!
穆昆瞪大了眸子,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在梦中,那样高贵而动人的她,是不该出现在这种地方的。
楚夏缇也仰起眸透过窗外望向夜空,眸中布满了淡淡的哀愁,口中不禁喃喃念道,“凄凉别后两应同,最是不胜清怨月明中,只愿君心似我心……只愿君心似我心……”
穆昆听了,心中一痛,眼中的光芒黯淡了下去。
他明白,她口中的那句‘只愿君心似我心’说的绝不是自己……
楚夏缇突然毫无缘故的轻笑了起来,她摇着头,像似自言自语道,“我怎么也学起你们燕国人开始无病申吟了……”
“公主,你……你怎么来了?”穆昆终于忍不住,红着脸问道。
楚夏缇未答,只是上前一步,从袖中取出一串钥匙,只听‘喀嚓’一声,牢门应声而开,她踏足走了进去。
穆昆盯着走到自己咫尺之前的她,眉间写满了惊慌无措。
楚夏缇微仰起头瞧了他一眼,便垂下头为他解开了沉重的束缚,她轻声说道,“你走吧,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穆昆却仿若石化般愣在那里,一动不动。
“怎么还不走?”楚夏缇的声音渐渐变凉,她并没有那么好的耐心,因为这个男人曾为自己挡下致命一箭,她才想救他出去以作报答。
“公主,我……我并不想走。”穆昆终是硬着头皮说了出来,他宁愿戴上沉重的枷锁,甚至甘愿天天受牢狱重罚,只要她能允许他留下来。
“为什么?”楚夏缇冰冷的诘问道,“不要说你是为了我才要留下来,你该知道,我早已心有所属。”
楚夏缇的话似沉重的一鞭砸在自己脸上,让穆昆觉得无地自容,心痛得简直不能呼吸,他满脸惨白,却不知该如何回答楚夏缇。
他不能说……她不让他说……他没资格说……
“因为,本王要他留下来。”这时,匈奴王从甬道中缓缓踏出,他的目光来回扫视着楚夏缇和穆昆。
“父王?”楚夏缇不解地叫道,她刚看到匈奴王时还担心他会斥责自己私自放走穆昆,不想却反而听他道要穆昆留下来。
穆昆傻傻站立着,怔怔的瞧着那个不怒而威的男人慢慢朝自己走来,他……他便是她的父王,漠北匈奴王了。
待匈奴王站定在自己身前,穆昆突然直直的跪了下来,对着他叩首下去,额头紧紧贴着粗糙的泥沙地面,闭上了眼睛。
匈奴王眉骨微动,不动声色地问道,“你是个燕国人,为什么要跪本王?”
穆昆睁开了眸,却不敢抬起头,他想感激他把女儿生的这么美好,让自己可以遇见这样美丽绝伦的她,真是……真是自己这一生最幸运的事了。
“你抬起头来。”匈奴王见穆昆不答,便抬高了几分音量,威严地发话道。
穆昆急忙抬起头,却仍然不敢直视匈奴王的眼睛。
匈奴王仔细端详上这个年轻人,见他面容敦厚,皮肤黝黑,身长体宽,浓眉之下的一双眼睛却始终看着地。
阿提达不禁心叹道,若是光较容貌,慕容家的臭小子确实要比他俊得多了,可是男子汉顶天立地,空有一副漂亮的皮囊又有何用。
“听说是你从北嵩汉王手中救出了我的女儿。”匈奴王漫不经心的问道。
穆昆黧黑的面孔微微涨红,他偷看了脸色阴晴不定的楚夏缇一眼,便赶紧无措地垂下了头,不敢答话。
“父王,你既然已经知道北嵩逆贼曾欺负过孩儿,却为何还要与其为伍?!”
楚夏缇愤怒地问道,自己这段时间被困在北嵩军营,真是吃尽了苦头,受尽了煎熬,甚至还险些清白不保……
“来人。”匈奴王突然高声喝令道,“把他带上来!”
不多时,只见一名浑身饶满铁链,身上尽是斑斑血迹的男子被两个侍卫架着拖了进来,双腿垂地,血淌了一地,已是奄奄一息。
“刘昭岳!”楚夏缇和穆昆一看到眼前之人,同时惊呼了出来。
刘昭岳恍恍间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吃力地抬起头,眸中登时泛起难以置信的光,死死地盯着楚夏缇和穆昆二人。
“现在你可知道,本王为何要你的命了吗?”匈奴王冷冷地说道,声音不带一丝温度,“那是因为你欺瞒了本王,欺侮了本王的女儿,你罪有应得。”
原来几日前,刘昭岳本在帐中饮酒,做着自己与匈奴王平分天下的春秋大梦,却在醉生梦死中被一群夺门而入的匈奴兵五花大绑了起来,连日来受尽了各种酷刑,可却一直想不通是为什么。
他怒不可遏,喉结上下颤动,张着唇的口中尽是鲜血,“匈奴狗王!当初要不是我为你引开燕军,放你入潼门关,才得以横扫中原,哪有你今日大破冀州,直逼燕京?!可你却这般过河拆桥,忘恩负义!简直比猪狗还不如!”
匈奴王鄙夷的一笑,冷哼道,“你当本王真会跟你这种无知竖子平起平坐,共享天下?”
“我要杀了你!”刘昭岳疯狂地挣扎着想向匈奴王扑去,凄惨的吼叫震落了地牢顶上的灰尘。
匈奴王不耐地挥了挥手,侍卫见了飞快的用布带封住了刘昭岳的口,只听他像头受伤的野兽一般在低沉的哀嚎。
匈奴王冷声道,“如今你也该死的明白了,但凡欺负过本王女儿的人,都得死!”
楚夏缇听了,心中猛然一颤,回想起昨夜父王曾对自己说过要为自己向慕容颜讨回公道。
“拉出去,斩了。”匈奴王无情地说道。
刘昭岳痛苦挣扎的声响终是渐渐在甬道中远去。
匈奴王平静地转过眸,对着一脸震惊的穆昆说道,“北嵩不可一日无首,穆将军年轻有为,堪当此重任。”
穆昆听了,呆若木鸡,半晌才回过神来,连连摆手道,“王上!我……我不行的!”
“父王!你这是何意?!”楚夏缇上前一步,她完全不能理解匈奴王的用意,如果说杀了刘昭岳是为了替自己出气,那留下穆昆又是为了什么?
匈奴王定定地注视着自己女儿年轻的眸,凝眸片刻,却转过脸对着穆昆说道,“不行?那你是不愿意留下了?”
“我……我……”穆昆支吾其词,抬眼又望了楚夏缇一眼,终是鼓起勇气说,“我要留下来。”
“既然要留下来,在这里,本王的话是不可违抗的。”
匈奴王的话压得穆昆几乎透不过气来,他看过赵衡的下场,又见识了刘昭岳的下场,那个位子让他不敢去做……他只是想单纯的留在她身边罢了。
“谁要你留下来?!”楚夏缇怒气渐浓,伸指喝骂道,“你快滚!我不要再见到你!”说完,她气愤地瞪了匈奴王一眼,便疾步离开。
穆昆失魂落魄般的盯着楚夏缇离开的背影,刚才她看自己的目光中,带着一丝叫他无法释怀的冷意……她叫自己滚……自己就那么让她厌恶吗?
“成为北嵩之首,你便可光明正大的留下来。”
匈奴王丢下了这句话,也迈开步子朝狱外走去。
自己想让这个年轻人留下来并不是毫无缘由的。
如今刘昭岳被自己所杀,北嵩纵然暂时群龙无首,也必有动荡,其虽兵力不足,可仍尚存万余人,若是由自己直接归为麾下,怕是这帮燕国人不服者众多,反倒容易引起祸端,此时正处与燕军交战之要际,又怎可自立敌人。
然而自己早已打听清楚,这个穆昆,是前北嵩王的义弟,又曾是北嵩的战神、大将军,在北嵩军中本就树有威信,而他又对自己女儿爱慕不已,也无刘昭岳之流的狼子野心,若是由他来担任北嵩之首,既能迅速平息北嵩的疑心,又能多一名难得的猛将以抵燕贼,自然是要将他留下,收为己用。
楚夏缇独自走在寂静的夜色中,风吹动绯色的外裳,带起一阵冰冷迷惘直达心底。
走着走着,她在一片池塘边驻足,闷闷不乐地将地上的石子踢入池塘中,泛起圈圈涟漪。
她觉得自己越来越看不透父王,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的父兄似乎总是在与自己作对,以前他们总是乐意答允自己任何要求,哪怕是无理的,可如今……自己与他们之间的距离似乎越来越疏远,可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做错了。
“缇儿。”身后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自己父王的声音在风中显得有些疲惫和萧索。
可此时的自己却不愿见到他,楚夏缇转过身,垂下头慢慢往来时的方向折返回去。
却在与匈奴王擦身而过的瞬间,听见了他平静地声音,“缇儿,或许你心里一直在怪父王无情……”他顿了顿,声音愈发低沉而萧瑟,“你知道吗,其实父王最大的心愿并不是坐拥江山,而是希望看到你能觅得良人托付终身,如此父王即便是百年之后,亦能含笑九泉。可是,那个人,他俊美的外表和不凡的地位注定了他不会是一个只对你忠诚的丈夫。而你是我的女儿,匈奴国最高贵的公主,我绝不能容忍你被那些浮于表面的皮相和一时的甜言蜜语所欺骗。更何况他的身上背负了太多我漠北子民的血债,慕容氏是匈奴的仇人,他的父亲夺了我的爱人,我不能容许他再夺走我的女儿。”
“你是我唯一的女儿,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想让你幸福。”
楚夏缇回过了头,昂头凝望着匈奴王,“父王,您是一国之君,您做的每一件事,其实不过是自己独自做的决定罢了。想让我幸福……可若不能跟自己所爱之人在一起,又谈何幸福?这么多年了,我想问父王一句,即便您娶了贤良淑德的母妃,你真的幸福过吗?你又为何总是待在思兰殿,对那人念念不忘?”
匈奴王皱起了眉,面上掠过了一丝难言之色。
沉默了良久,他才缓缓说道,“恐怕,他并不似父王爱她一般爱着你。”
楚夏缇慢慢垂下了头,不自觉地咬住下唇,轻声道了句,“我相信她会。”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卿相思意。
慕容颜,我多想快些见到你……
作者有话要说:三章搞定……俺这3天每天只睡了4个小时啊!!!累c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