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州西北有座三危山,外围悬崖峭壁,足不可立,山势极为险峻;深山里却是清岚腾腾,水美鱼肥,是这荒北之地难得一见的世外桃源。只不过现下正是隆冬,百草凋敝,生迹罕见,偶尔奔走林间的也是出来觅食的猛兽。
淳和就是一只被捉住的“猛兽”。
此刻她被捆得和个粽子似的摔在地上,四周密密麻麻一水色儿的道袍,把她围了个水泄不通。道士们个个手拿各式法器,如临大敌地盯着她,仿佛稍有不慎她就会破网而出,大开杀戒。
时间倒退回一刻前,今日阳光很是不错,刚吃饱的淳和决定暂时不回那憋了数月的阴冷洞府,先在外头晒晒。可曾想,这一晒就晒出天大的祸端来。靠在老树根上的她眼皮子才一闭上,忽闻得一连串衣袂破空之声,紧跟着一张金光灿灿的弥天大网从天而降,当头将她罩了个正着。
整个过程不过短短三秒,淳和的反应也就简单的三句话:
见了人:“啊?”
被捉住:“呀!”
茫然很久之后:“……卧、卧槽?!!!”
“洞虚真人,此女真是那只九尾妖狐?”开口的是左边上一浓眉粗须的中年道士,腰圆膀粗的,说起话来嗓门也比寻常人响上几倍:“这……这抓只猪都比抓她简单呐!”
淳和:“……”
那洞虚真人身形虽是不高,但清喝沉沉犹如雷落:“哼!狐妖本就善于变化,妖媚惑人,更何况是这只修为千年的妖狐!诸位道友切莫为她外表所蒙骗!”
其他道士闻言不由看向淳和,乌发妙目,花容雪肤,站近点的连她身上暖软的体香都能嗅到。年长的只看了一眼便轻轻别开目光;年轻的则没那么好的定力了,眼神胶着在她身上渐渐移不开……
洞虚真人脸色顿时分外难看,拂尘扫起一阵清风,将他们面上的迷离神情尽数扫去,吹胡子瞪眼:“尔等的修行呢!”小道士们猛地挣回神来,纷纷羞愧地低下脸,忙在心中使劲默诵起《清心经》。
教训完门下弟子的洞虚真人对淳和怒目相向:“好个不知死活的妖狐!死到临头竟还敢施展媚术魅惑我道宗弟子!”
淳和既无辜又委屈:“我没有啊……”突然她醒悟过来什么,蛾眉倒竖拍地而起,起,起……
“我去你个妹妹腿的啊!快放了老子!”锁妖网越挣扎越紧,须臾她全身上下也就剩双眼皮子使劲眨啊眨的:“老子才不是狐妖那种下三滥的低级妖怪!老子可是惊天动地的大妖怪!大!妖!怪!!!”
“……”她生得貌美却偏生要做出副凶神恶煞的神情来,威慑力不足倒看得几个小道士忍俊不禁地抿起嘴。
“无耻妖孽还敢信口雌黄!”洞虚真人丝毫不为所动,毫不留情地一拂尘打在她身上:“一身遮也遮不住的狐臊味,方圆百里之内除你之外哪还有第二只九尾狐!”
那拂尘常年受着符箓和洞虚真人的法力加持,搁别的妖怪身上不死也去了半条命,淳和眼睁睁看着拂尘落下,躲也躲不开只能生生受了,顷刻泪奔:“你个大男人居然打女人!人干事啊!呜呜呜,我娘都没打过我呢!你你你欺负人家!”
刚刚还满口一个“老子”一个“卧槽”,现在居然扮起了娇弱,关键是她哭得泪流如河,不多时地上洇了一大片深色。当即有人于心不忍阻止洞虚真人打下第二拂尘:“真人再打,怕是要打散她的元神了,到时又如何问出《坐忘经》的下落?”
洞虚真人的胳膊停在半空,冷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淳和,哼了声缓缓放下拂尘:“道友说得确实在理。妖狐,快交出你盗走的《坐忘经》,贫道或可饶你不死!”
“呜呜呜!!”淳和忙着哭。
洞虚真人看她哭得确然动情,只以为她是害怕了,妖物单纯而看她又生得年轻,声音松和不少:“贫道念你往日并未犯下伤天害理之事,你将《坐忘经》交还来,贫道对你网开一面便是了。”
“呜呜呜!!”淳和哭得更大声了,哭着哭着还抑扬顿挫地哭出了调来。
“……”洞虚真人的面部肌肉抖了三抖,眼看说理说不通只得强色叱呵道:“妖狐!若再敷衍,休怪贫道替天行道将你斩于剑下!”
“呜……呜?”一听要斩她了,淳和顾不上哭了,眼睛瞪得比洞虚真人还大:“有种你就宰了老子!”
昆仑派是西域唯一一个可与中原道宗分庭抗礼的大派,作为派中五大长老之一的洞虚真人,斩妖除魔无数,哪个妖魔对他不是闻风丧胆,退避三舍。淳和这样油盐不进的妖精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受到淳和不知死活的挑衅,他自然勃然大怒:“既是如此!那贫道也不需手下留情了!”
说着一道雷诀捏在手中,上空雷云涌动,俨然欲将她劈得魂飞魄散。
“真人且慢!”凌空一声打断了洞虚真人的引雷诀,其他道士们暗中统一地松下一口气。
九尾狐虽是妖但属青丘天狐一脉,天赋异禀,绝非寻常妖怪可比的。洞虚真人打那一拂尘自己也有掂量,倒没真想把淳和打成个半身不遂什么的。其他道门的人也和他存了一样心思,《坐忘经》左右是昆仑派的镇派之宝与他们没太大干系,而这九尾狐却是不可多得的灵兽。即便不能驯服她成为自己的灵兽,单单取她体内一颗内丹炼制成丹药服下,不知可省了多少修行功夫。
洞虚真人作势收回雷符,找到台阶下的短暂喜悦尚未完全过去,一回头看见来人,脸色瞬间比方才还要青上许多:“顾楼主?”
整个道宗里只有一人不称道号而被唤一声“顾楼主”,即是如意楼的楼主顾云。如意楼与普通道场不同,它是个生意地儿,道宗里的买卖多经由它手。上代如意楼楼主在修道上是个半调子,眼看仙途无门,转而捣腾起了买卖,小到香火朱砂大到珍稀法器,竟也给他开拓出了一亩三分地。
现任楼主才接手如意楼不到十来年,众人只知其姓顾,来历师门皆是个迷。而眼下这些人没有心思去想他的来历,所有人都在猜测他的来意。
“鄙观正在清理门户,顾楼主若有事不妨容后再谈。”洞虚真人容颜淡淡,收起的雷符又捏在了指尖。
顾云与几位年长之辈一一行了抱拳礼,方徐徐从步走至淳和身边,观察须臾:“听闻是这只九尾狐盗取了贵观的《坐忘经》?”
“正是如此!”
“老子没有!”
淳和与洞虚的声音同时炸响,两人互相鄙视了一眼,淳和瘪着嘴抬起袖子擦眼,小声抽噎:“反正你们都是一个道宗的,私相授受!我说什么都是百口莫辩!古有赵高指鹿为马,今有道士指……”声音嘀咕着就低了下去,后面的听不清不过也能猜得出是在骂人。
洞虚气极,勉力保持住大教风范:“我修行近百年,岂会辨不出你一只妖狐!何况《坐忘经》乃正道法器,在此妖身上与她的妖气格格不入,想顾楼主也应看得出。”
顾云赞同地点点头,绕着淳和走了半圈:“偷了东西,自是要罚。”
他与其他道士不同,并未穿着道衣鹤氅,而是件紫青菱纹袍,腰下压了块田黄印。俗语云“一两田黄万两金”,顾云坠着的这块田黄更是万中无一的极品,集润、凝、腻之合,随着他的步伐闪着绵密的微光。
淳和抹眼泪的手渐渐没动了,眼神跟着顾云腰间那一点光泽飘了过去……
从外貌上看,顾云至多二十来岁,从辈分上谈,上任如意楼楼主与洞虚真人是好友,于情于理顾云都应是洞虚的晚辈。然而他谈吐举止间俱是老成,行事亦是稳重得当,洞虚真人每每对着他不自觉地带上几分忌惮:“那就请顾楼主容贫道先行料理了这只妖狐吧……”
顾云眉头皱出微微难色:“真人要追回《坐忘经》理所应当,只是……”他低下脸看看淳和,抱歉道:“这只妖狐乃我如意楼登记在册之物,楼中看管一时不察才让她逃了出来,按着如意楼的规矩即便身为楼主的我也不能擅自将她交给他人处置。”
“荒唐!这只狐妖才被我等抓住,怎生就成了你如意楼里的东西?!”洞虚真人怒不可遏,其他道士纷纷附和,到手的鸭子焉能因顾云一句话飞了呢。
顾云亦知光凭自己一番说辞不能服众,叹着气俯来,握起淳和的右臂,将她云袖撩开几寸,露出一截皓腕,翻到内侧,只见白如脂玉的肌肤上刺着朵栩栩如生的如意,正是如意楼的标记。
从头到尾淳和不言不语,异常乖巧地配合着顾云的动作,没有表现出任何抵触情绪。
连洞虚在内的道士们心里咚咚咚打起了小鼓,瞧情形这狐妖真与顾云相识,但就这么轻易放手那他们这番功夫岂不全然白费了?洞虚真人毫不退让,目光犀利直视顾云:“此妖既在你如意楼名下,顾楼主是否要给我昆仑一个交代?!”
淳和突然一个激灵,迟迟反应过来:“卧槽!说话注意点啊牛鼻子!老子怎么就成了东西了呢!老子不是东西!”
“……”
这神一样的反射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