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林寺确是一禅意之所,只木鱼空灵的几声回荡就让人平心静气了好几分,更别提潺潺流水,悠悠钟鼓,万物皆有声,只消须臾静心便沉去了俗世烦扰。
柳西辞在佛前跪了许久,执着法器的老方丈净空大师才踱步而出。一语打断了柳西辞的片刻安宁:“施主久等了。”
柳西辞这才起身,双手合十虔诚地行了个佛家礼:“大师,晚辈叨扰了。”
“无妨。”净空携着柳西辞出了大殿,山上委实另一番景象,虽是才二月,却已遍布了绿意,隐隐还透着桃花香,“西辞啊,两年不见,你是变化了好些。”
柳西辞淡然道:“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世间万物本就即生即灭,变化才是常态。”
老方丈颇为赞同地眯眼点点头:“你在昆仑派多年,所修并非佛门,能有此见地实在后生可畏。”
柳西辞谦道:“大师过奖。”
“西辞。”老方丈面上却浮了一丝忧虑,无言了好一会才道,“虽是不该多言,但老衲还是要提醒你一句,你正在应劫啊。”
“应劫?”柳西辞面色平静依旧,“大师可否明示?”
“天意如此,不可多言。”方丈缓缓晃头,“不过老衲可赠你四句偈,助你度过此难。”
柳西辞轻声道:“愿乐欲闻。”
老方丈长叹:“善恶本无因,情丝难落地。一双桃花面,半生空欢喜。”
柳西辞细听着,却并不领会其中深意。道家所说“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矣”,自然解这善恶无因的道理,只是与情丝有什么关联,所谓的“桃花面”“空欢喜”又是怎么个缘由呢。柳西辞一番品味还是不能参透,便也只得行个礼,应道:“晚辈受教。”
方丈点点头,继续道:“且不说这些。你这么早就上嵩山,想必是有什么事吧。”
“大师所言甚是,晚辈也不欲隐瞒。”柳西辞这才将噬骨教一事娓娓道来,来龙去脉说得甚是清晰。
净空听罢眉头微蹙:“此等奸贼,定不容他在中原放肆。”
柳西辞应声颌首:“晚辈此次前来,正是想有劳大师主持此事。”
老方丈思忖片刻问道:“你所说的那七神尊蛊,可否给老衲一看?”
“实不相瞒,晚辈怕噬骨教之人寻上嵩山,故特让岑师兄带着去了江南。”
“如此也好。”方丈穿过佛堂继续走着,“你那师兄此去江南,可是为冷家一事?”
想起冷家灭门之苦,柳西辞也哀默了些会儿才言说:“正是,岑师兄奉师父之命前去一探究竟。”
“罪过,罪过啊。”老方丈双眸汇聚着怜悯与哀悼。
柳西辞也叹道:“不知是何人如此狠心,竟一夜之间杀害了数十条人命。”
“横竖不过为了一己私欲,的确是罪大恶极。”方丈顿了顿,侧身看向柳西辞,“你认为是何人所为?”
柳西辞谦恭道:“晚辈不敢妄议。”
“也罢。”老方丈也不再追问,话锋一转道,“西辞,你舟车劳顿,先去歇会儿吧。老衲去藏书房,看看有没有七神尊蛊的相关记载。”
柳西辞微一颌首:“有劳大师。”
璨郡主在屋里等得倒是委实无趣,只得摘了两支桃花桠,坐在桌旁随手把玩着。
柳西辞别了净空便匆匆赶了回来,一进屋就瞧见撅着嘴好生不痛快的女子趴在桌上,这才上前劝慰道:“郡主怎么一人坐在这,也不关了门窗。山上天寒,莫要受了凉才好。”
郡主见他回来倒是一喜,可听着那称谓又耍起性子阴沉下脸:“你怎的又叫我郡主了。”
柳西辞一笑,忙改了口:“是在下疏忽了。璨姑娘,你若是在屋里无趣,也可出去走动走动,山上光景怕过往该是不常见的。”
璨郡主一向好哄,立刻又笑了开:“是啊,看了这嵩山,才知道王府里的假山有多假。”
柳西辞关好门窗,挨着郡主坐下:“嵩山虽是巍峨壮观,不过却没有王府的锦衣玉食,这几日我们都要住在这里,就暂时委屈姑娘了。”
“不委屈不委屈。”郡主挥着手中的桃花枝桠喜笑颜开,“我倒觉着这儿韶光淑气别有洞天,别说几日了,几年几十年都是好的。”
柳西辞听闻也是一笑,蓦地瞅见她手上的桃花猛然一惊,老方丈的那句“一双桃花面,半生空欢喜”尤印脑中,所谓的劫难也不知指的是什么。这几日虽是有噬骨教之人相迫,不过算不上身陷囹圄不知所措,莫非这就算是应了劫,抑或尚有什么未知的诘难正静候着自己。
璨郡主见他想出了神,便拿着桃花枝在柳西辞眼前晃了几下:“你想什么呢?”
柳西辞只笑着答道:“没什么,只是想这桃花开得煞是娇艳。”
郡主一笑,俏皮地摘下一朵别上发梢,“如此可好看么?”
“嗯。”柳西辞不懂什么讨女孩子欢心的说法,便只疼惜地笑着点点头。
即便如此郡主也好生开心,可不一会又沉下脸:“只可惜纵是花簇锦攒,也不过人面桃花,总有老去破败之时。”
此言倒是有理,柳西辞不想一向天真烂漫不知人事的小郡主也有此愁思,自己倒是宁愿她如桃花初开,永远妍倩曼妙,心如明镜。
郡主见他不语,又试探着问道:“柳大哥,我若不是年方二八的小郡主,只是个风烛残年的老婆婆,你还会救我,带我上嵩山么?”
柳西辞不明她所指,不假思索便旋即答道:“会啊。”
“柳大哥你可真是个好人。”璨郡主又是莞尔一笑,比发间的桃花还要俏丽娇艳。
正是这谈笑风生之间,门外来了一个小和尚,双手合十行了个礼,对向柳西辞道:“柳施主,打扰了。”
柳西辞匆匆起身回礼:“小师傅有礼了,不知前来所为何事?”
“方丈大师邀您前去藏书房,有要事相商。”
柳西辞点点头,不忘劝慰郡主道:“我且去寻方丈处理些事情,你好生照顾自己,莫要乱跑迷了方向,也别吹着风伤了身子。”
郡主挥着桃花枝乖巧一笑:“我都这么大人了,你怎么这般唠叨。快去吧,别让方丈等久了。”
柳西辞这才安心,对着小和尚道:“烦请小师傅带路。”
襄州稍作逗留的三人次日便起个早出了城。
容子寂昨个夜里也去郁寰房中寻了好几次,急不可耐后竟瞧见她与岑惹尘一同回了客栈,不好发作又加上夜色已深,只嘱咐了早些休息便回了房。
第二天在路上,气氛难免显得几分尴尬。
岑惹尘依旧是骑着马唱着歌,一副逍遥快活的模样,全然不顾容子寂的满面愁容。郁寰更是潇洒,揣着满怀襄州特产一路吃个不停。
最后还是容子寂先忍不住开了口:“你们昨晚哪儿去了?”
“吃宵夜。”“逛集市。”月兑口而出的郁寰和岑惹尘互相瞪了一眼,狠狠藐视着对方的毫无默契。
容子寂挑挑眉,一副二人谎言不攻自破的模样。
郁寰陪着笑解释道:“是先去逛集市,然后看到不少摊点,便寻个地方吃了些东西。”
“你吃宵夜用得着女扮男装?”容子寂怀疑地看了看郁寰如今的女子打扮。
郁寰望着天,赶忙想着编下一个谎话。
容子寂叹了口气,面色凝重了很多,然后对着岑惹尘抱拳道:“岑兄可否先走一会儿,我与寰儿说几句话,很快追上。”
郁寰一口饼还没咽下,看了看二人不知此言是何用意。岑惹尘歌也哼了一半,闻言点点头,猛拍一下马,疾驰了好一段。
郁寰见其行远,方看着容子寂道:“你要和我说什么?”
“为何你如今总不肯和我说实话?”
郁寰知道瞒不过去,怕昨日他们绑回噬骨教弟子的事情也已然被其知晓,只得正色道:“我只是怕你担心。”
“我既然答应郁老帮主照顾你,还会怕与你一起分担这些事情么?”容子寂激动之下音调也高了几分,“还是你是因为有了那个小子便不再信任于我了?”
“子寂,是你在我最窘迫的时候救了我,这份恩情我不敢忘。”郁寰听了有几分不悦,坦诚道,“我知道你不喜欢岑惹尘,只是这些和他都没有关系。我一直很信任你,你也依旧是我最亲密的同伴,我瞒下你这些事是因为我有自己的打算,我怕凡事都与你商量会影响我的决断。”
“所以你选择和他商量?”想起岑惹尘才和郁寰相处几日,便已然熟识胜过他们二人交情,容子寂难免不快,“你知道我要的根本不是什么报恩也不是什么同伴,我只想要”
“够了子寂。”郁寰决然打断他的话,“我没有和他多商量什么,这些事都只是巧合而已,你不要多想了。至于你想要的,我给不了你,至少现在给不了你。”
“寰儿”
郁寰话锋一转,打了下马身:“快走吧,别让岑惹尘等久了。”
容子寂赶忙追上:“至少你答应我,下次不要贸然扮成男装,太过危险了。”
郁寰沉思片刻,此话说得不错,自己不过男儿之身逛了一次仙华楼,便被最不该碰上的归一宫之人逮个正着,虽是偶然在岑惹尘帮助下月兑身,也难保事后祈凌不会起什么疑心。不过祈凌到底是被祈正天保护得太好,无论经验还是谋略都稍逊一筹,轻易就将他骗了去,非但没有以防万一斩草除根,甚至都没有派人跟踪他们。下次若是换着别的人,只怕再没有这等好运气。
郁寰如此想来,点头答道:“好,我答应你。不过你也答应我一件事,别对岑惹尘抱有偏见了,这一路还要同行,若是人心不齐,岂不是白白被人钻了空子。”
容子寂也应下:“好,都听你的。”
宣州入了春后便喜飘雨,满目皆是一片烟雨朦胧之意,氤氲着整座城池,如梦似幻,灵秀中藏着一丝哀戚。
冷秋凉受的伤不轻,冷家本不在闹市之地,想要寻个大夫都是难上加难。冷秋凉也只自己简单地包扎了几道,便携着古瑟与些许银两逃出了冷家。连着跑了几日终是不支倒在离了冷家好一段路的一片竹林之中。
恍惚间只闻哒哒的马蹄之声,似是救命的甘霖,又如凶恶的刀刃,惶然间交错在一起,分不出真实抑或虚假。
有人来了。
气息奄奄的冷秋凉只能做出这种判断,自己不能死,这是仅留的一抹信念。既然如此荒郊野岭都有人涉足,那便更是命中不该绝,冷家数十条血债都压于自己一人之肩,岂有白白身死的道理。
冷秋凉张了张嘴想要呼叫,却发现早已干裂的嗓子再唤不出什么声音,于是果决地扯去包裹古瑟的布,用最后的气力弹起一支曲儿。
那边骑马经过的人明显听见了琴声,立即驱马而来,哒哒之声愈发迫近,直至停在眼前。
可惜还没看见来人的模样,虚弱单薄的姑娘便沉沉摔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