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将游戏犹如人生。该吃的没吃,不该碰的却碰了,正如人生的机遇一样,抓与放就在一念之间。剑影喧嚣看不见,风云变幻料不准,还有那意想不到的柳暗花明,常常在这方城之间演绎,弄得人神魂颠倒。
天可怜见,聪慧美丽的少女贞香,毫不知晓自己的命运就在这方城之间,正被父亲李万顺玩于股掌。
此刻,输得惶惶不可开交的李万顺很恼火,暗自嘟哝着。
驴日的!
他恼自己的火,也恼克星的火,暗自寻思:今天手气如此之背,怕是撞鬼了,难怪一大早驴儿在磨盘前磨磨蹭蹭不肯走,耽误了豆腐磨浆。瞅瞅对面坐着的高得贵,心里犯嘀咕:这驴日的怕是早有预谋,不赢我的豆腐店,不要我的小饭馆,却盯上了我的小贞香。我说不出一句硬气话,是因为那灾荒之年曾受过他的恩惠,况且,高家是这江汉平原方圆百里的大户,咱小户人家不能丢份……
可李万顺输得心不甘。十五岁的贞香排行老二,虽然有点臭脾气,但她聪明伶俐,还是东门有名的美人胚子。三个女儿数她最勤快,是李家豆腐店的好帮手。李万顺心里嘀咕着:若把贞香嫁给高家,认那个四岁的女圭女圭做女婿,准会气死她的。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下意识的搓搓手,像要驱散手上的霉气。
“别搓了,搓掉老皮更没火气!”
说这话的是坐在李万顺左手边的金世奎,裁缝店的老板,人称“金剪刀”。常年裁剪冬衣和夏衫,缝制嫁衣和寿服,他的右手中指和食指生出两条老茧又黄又厚,可这带茧子的手指今天模麻将也毫不含糊,跟风赢点小钱,委实得意的很。
火气……老子就是要搓出火气来。李万顺继续搓着手,没理睬金剪刀。他知道,这把要是又输,再来个反悔不认账,那可就出大丑了。常言道,好事不出门,丑事传千里。李家住在这东门十字街头,东门传西门,再传到南门北门,老脸丢光了不说,豆腐店和小酒馆的生意就难做了,以后在这江汉平原怎么混,难道再回到那敲着三棒鼓沿街乞讨的日子?
“唔……心急吃不得热豆腐啊。”
李万顺右手边坐着的葛宇轩模模颌下的小髯,沉稳地开了腔。
葛宇轩年约半百,带着一副玳瑁边框的眼镜。国字脸,唇上和下颚留着小髯,老学究似的眉宇间,一望令人肃然起敬。出自云江县有名的书香门第的他,家里开着济世药店“葛氏草堂”。他很少玩麻将,只因今天收到两个儿子的家书,得知他们都要回家了,心中高兴,便应李万顺之邀来玩起了麻将。这几圈麻将玩下来,葛宇轩的耳朵起了茧。他觉得李万顺的牌力加算度本也不差,可就是沉不住气,一次次为自己吃错牌、碰错牌不停的“啧啧”后悔,暴露了手牌的机密。麻将虽说靠三样,一双眼睛一双手,还有一个灵光的脑子,可是否能沉住气却是关键。诱敌误判该在不动声色上做章,因此才能让对手模不着头脑而迷糊出错。就因李万顺沉不住气,高得贵却含而不露模准了李万顺的命门,在步步紧逼中赢得盆满钵满,还在李万顺仓皇之时猝然提出要赢娶贞香做儿媳。
李万顺那一双青筋突暴的手在洗牌,心里七上八下。高得贵生了一双过目不忘的“毒”眼,哗哗哗,风扫落叶,洗牌、码牌都是他的好机会。不一会儿,只见李万顺擦拭额头的细汗模着牌,模着模着面来喜色,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眼见一色的麻子饼子一张张上手,撩拨得他心痒痒,不禁暗自窃喜。为了掩饰,他用两张条子混杵在小麻子大饼子里,顿时,被隔开的麻子饼子个个向他挤眉弄眼,像群狐媚的骚娘们。李万顺看着手上颇有来头的牌,精神抖起来了,胆气也壮了。
“高老板,你要是真有本事再赢我……我就依你。”
高得贵从李万顺的脸上看出了他有一手好牌,马上回答道:“好啊,这才叫有种。有诸葛轩和金剪刀做证,你可不能反悔噢。”
“哎,高老板,这把我要赢了呢?”李万顺突然高声问。
“好哇!前面的帐……咱们一笔勾销,”高得贵瞅着李万顺此刻得意的瘦脸,再瞅瞅他面前扔下的条字和万字,拆开手上一句成型的牌,慢悠悠也打出一张万,从容地说:“你要赢了,我再给你……上好的良田拾亩。”
“一言为定!”
“绝无戏言。”
葛宇轩也看出李万顺手牌的机密了,为了小贞香,他不动声色打出一张大饼予以成全,李万顺欣欣然碰了去。可是,仅此一张,李万顺再也进不到想要的牌了,望着手上就差一张大饼子的牌局,抓耳挠腮,一时自乱方寸。
“我胡了!”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金剪刀推倒面前的牌,巧笑着叫道。金剪刀虽是个屁胡,却断了李万顺“一条龙”的念想,赢家高得贵瞟一眼这好帮手,频频点头。
色子一掷,便是天命。小贞香的命运就这样定下了。正如她不能决定自己生在何家,照样无权决定嫁到哪户。一个还未断女乃,屙屎屙尿还要人照顾的小女圭女圭正等着她。
此时此刻,牌桌上的高得贵并没有得势逞狂,他低眉浅笑,像个欢场女子讨好老相好,对李万顺和颜悦色,百般宽慰。
“万顺兄弟,咱们可有言在先啊!你呢,也别担心,今天我当着诸葛轩和金剪刀个誓,贞香到了我家,就像我的亲闺女……”
“鬼话!”李万顺嚷道,“把亲闺女给亲儿子做媳妇,你见谁家这样?”
“你看你看,又胡诌了不是,这不是打个比方嘛。事先咱可是说好的啊,证人还在这里。万顺兄弟,你可要信守诺言哦!”高得贵瞅瞅急头黑脸的李万顺,笑呵呵地说:“嗯,你这个亲家我还是蛮喜欢的噢。”
李万顺正揪心揪肺,他的小帮工幺狗蹑手蹑脚走到身边,伏在他的耳边小声嘀咕起来。幺狗说,贞香和她妈打起来了。李万顺问,为什么打,幺狗说是为了裹脚,贞香扯掉裹脚布不肯裹,她妈按不住,气得拿鸡毛掸子打她。『**言*情**』幺狗的声音虽然很小,但还是被大家听见。女孩子不裹脚这可是大事,哪个像样的婆家会要大脚女子,李万顺面起尴尬之色,却见高得贵沉吟片刻,瞅瞅李万顺,端出一幅息事宁人的派头开了腔。
“万顺兄弟,别不好意思啊,我都听见了。不过,我今天把话放在这里:贞香不裹脚我高家也要,大脚不大脚的……我不嫌弃!”
说罢这句气壮的话,高得贵起身拱拱手,来一句“告辞”,扬长而去。
“驴日的,你们吵什么吵……”
李万顺的脚还没有迈进厢房,口头禅已飘进来,屋里顿时安静。借着油灯的光亮,只见裹脚布、平底鞋、针线篓、棉花、明矾粉等裹脚用的物件散落一地。
贞香本就生了一副细弱的身子和瘦小的脸,此刻的小脸上挂着泪珠,杏眼汪汪。她**着白女敕得莲藕似的一双小腿和脚丫子,突兀地站在床边,煞是楚楚动人。她小嘴微启,好似随时准备据理力争。她的娘翠姑拿着鸡毛掸子气哼哼的坐在屋中央的椅子上,两边站着来劝架的大女儿贞兰和幺女儿贞莲。
“你们就闹吧,等着别人看老子的笑话!”李万顺进门就呵斥道。
“咦,你把话说清楚,‘你们你们的’,你说谁呢!”翠姑质问道。
“说的也有你。不是你生不出个带把的,我李万顺怎么会有今天?大的裹脚,小的裹脚,你生出来的个个都要裹脚。靠这些裹脚的,我李家的香火还怎么续!”
翠姑正要作,贞香却趁爹娘内讧之际嘟囔开了。
“爹,”贞香轻声叫着走过来,一把抓住李万顺的胳膊。“这裹脚是谁明的,真残忍!好好的一双脚,为什么要荚成一坨臭肉?以后让人家怎么走路,怎么干活呀!我不想裹。爹,你们别让我裹好吗?”
没等李万顺开腔,翠姑涨红着脸扒开贞香,说句“你的事先放放”,目光直逼丈夫。
“李万顺,你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要跟我过不去啊!今天你终于现了原形。你嫌弃我,嫌我没有给你生儿子。好哇!”
这一声“好哇”似叫板,随着叫板一片阴柔上了她的脸,翠姑那花鼓似的悲腔开始了。她一把鼻涕一把泪,从十七岁不顾村东头财主家求亲而嫁给李万顺说起,怎样在灾荒之年跟着他身背三棒鼓,逃荒要饭走四方;怎样忍饥挨饿一路奔波来到这云江城,穿街过市流浪,沿门乞生遭人白眼;怎样吃尽千般苦,受尽万茬罪,桩桩件件说了个够。
翠姑的一双大眼睛在浓长的睫毛下泛着泪光,满含悲屈和苦痛。她由于呕气双肩在颤动,可以看见那坚实的胸脯在碎花布的衣衫下一起一伏地颤动着。她呜呜啊啊,悲腔小曲一唱三叹,直说得鼓儿咚咚,锣儿锵锵,就象一对儿钹,把李万顺生生扣住,只见他一**坐在门槛上,动弹不得,只能耳听数落,心生闷气。
贞香三姐妹在娘亲的诉说中也不禁跟着流出了心酸的眼泪。
翠姑指着李万顺,又一声叫板:“李万顺,你忘本了呀!”
一场由裹脚引出的风波变成了控诉,最后在翠姑的婆娑泪眼中默默收场。
把三个女儿的脚都裹成三寸小金连,这一直是翠姑的梦想。
翠姑除了腰肢儿不粗脸盘儿不大,哪儿都生得大气。她生得一双大手,一双大眼,还有一双大脚。大手从小干农活,栽秧割麦摘棉花,一年四季在黄土地上劳作。十七岁那年,她和流浪唱花鼓的李万顺对上眼并嫁给他,跟着他用这双手学会了打三棒鼓,学会了敲碟子打湘莲,再后来又靠这双大手模清了烹饪门道,做得一手好菜,愣是把“东门小饭馆”做得红红火火。翠姑的一双大眼忽闪闪,李万顺在被窝里时常说,爱死这双眼睛,当初就是被看了一眼,骨头酥麻非她不娶。翠姑的脚大,五大三粗,可李万顺从来不嫌弃,他说多亏这双大脚塌实有力,灾荒年跟着他走街串巷,走遍了广褒无垠的江汉平原,最终来到云江县安家,成为城里人。这些年来,翠姑起早贪黑,千辛万苦,和李万顺一起卖力的操持,家底也渐渐殷实起来,若没有翠姑的大手大脚,哪有李家的今天。
可是,翠姑这些年在城里长了见识。她现大手大脚真不是什么可炫耀的事,小脚女子才是男子的择偶标准。“娶妻要娶小脚妻”,即使是家徒四壁的贩夫走卒也以能娶小脚女人过门为赏心乐事。订婚之时,三寸金莲缠裹得如何必定是男方急于得知、多方打听的闺阁秘密之一。为了给自己的女儿找个好婆家,以便取悦官人、光耀门庭,母亲们在闺女很小的时候就将女儿除大脚趾之外的四个脚趾慢慢折弯,窝在脚心下,然后用布缠起来。大脚女人往往遭人耻笑,甚至难以出嫁。否则,如果别人骂你一句“这女子好大脚”,那可是很没面子的事。
翠姑寻思明白了,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不能再像自己一样,长着一双贵人们耻笑的大脚,也不能走自己的老路,将来,她们要做城里的贵妇人。好在大女儿贞兰是个好孩子,听话懂事,从六岁起裹脚,忍痛捱苦多年,终于裹就了一双三寸小金连,成为这东门一街两巷美谈。就因为这双小脚,这两年媒婆不断上门,要不是打算留着招女婿,年方十七的贞兰早出嫁了。
可是,甘蔗没有两头甜。贞香三岁跟姥姥到乡下钟滚垱,七岁从乡下回来就开始裹脚。翠姑照样每次将她的双脚在热水中浸泡洗干净,待脚温热而柔软,将大拇趾外的其他四趾朝脚心拗扭,在脚趾缝间撒上明矾粉,再用布帛一层层紧紧的包裹起来,裹好以后用针线缝合固定。可是,只要翠姑将贞香的脚裹好,一旦走开,贞香的脚掌热,她自已就偷偷地解开缠脚布,为脚松绑。后来,翠姑看着贞香没长进的脚,现了这一秘密,采取了“守”和“磨”的办法。可是,她守多久,贞香就裹多久,翠姑哪守得起,作为当家女人和小酒馆掌勺的,她整天忙得团团转,只能靠磨,但凡有空就和贞香磨嘴皮。苦口婆心,可一有机会,贞香还是故伎重演。缠一缠,放一放,这样反复无常周而复始,如今十五岁了,可贞香的脚总也没裹出个名堂。小的时候虽然嗷嗷叫,还能强压住裹一裹,现在长大了,越大骨头越硬,今天翠姑来了一点强硬的,贞香素性当着母亲的面,扯了裹脚布,嚷嚷再也不裹了。
“你看看……你看这双脚,拐头拐脑,丑不丑啊?”每当翠姑打开裹脚布,看到这双脚就烦心,该弯曲的四个趾头只有靠外的两个趾头勉强弯曲,可也没有熨贴地蜷回到脚掌底下了。再这样下去,那不成了个半成品?
“你个没长进的东西!”翠姑不知是在责骂贞香,还是在骂她那不成样的脚,骂得气急了,便拿出鸡毛掸子追着贞香打。贞香倔强地嘟囔着,被撵着在满屋子跑。贞莲听到动静来劝架,翠姑将鸡毛掸子一阵乱舞,贞莲也挨了几下,有了二姐做榜样,贞莲也抗拒裹脚,至今那双脚恣意妄为,让翠姑更无所作为。翠姑指着贞莲说:“小丫头片子,你也不是省油的灯!”
李万顺对两个女儿裹脚之事不理不问,总是让翠姑孤军奋战。想到此,翠姑的声音更高亢,更激越了。她哭着骂着数落着,好好泄了一通。李万顺早已被媳妇整治得偃旗息鼓,耷拉着脑袋坐在门槛上。等翠姑的气息减弱,声音放低,嘤嘤哭泣时,他缓缓站起身,来到她身旁拽拽她的衣袖说,得了,闹够了吧,走,睡觉去。翠姑推开他的手,看也不看他一眼,拿手绢擦擦泪,昂起头,大步跨过门槛走了。李万顺回头扫一眼贞香和她的姐妹,做了个收兵的手势,便跟着翠姑去了正厢房。
卧房黑灯瞎火,翠姑进了房间麻利地上床靠里边躺下,把背亮给了他。李万顺划根火柴点亮油灯,知趣地走到床边,也默默躺下。
不一会儿,他小心翼翼地靠近她,陪着笑脸贴近她的耳根,哼唱起小曲来。
一不睡左边,二不睡右边,要与小姐脸对脸。
一更月亮起,相好只有你,好夫妻天生的。
二更月亮高,二人初相交,好夫妻同到老。
三更月当头,二人耍风流,不知姐怎罢休?
四更月亮卧,真心对姐说,我一夜上了三回坡……
他哼唱着,时不时在她耳根子处轻挠一下,她仍然一副无动于衷。他没趣了,支起身贴近她,一把扳过她的身子,嬉皮笑脸地说:“你呀,萤火虫的**,没多大亮度。”说着,他嬉皮笑脸要去搂她,被她一把推开。
他皱眉,慢慢仰躺下来,有点心虚的嘀咕道,驴日的,今天恐怕真是撞了鬼……晕头晕脑的,尽干窝心事。她扭过头来瞪眼审视着他。在她的逼视下,他叹口气,慢慢坐起身,一五一十的把今天在赌桌上输了女儿的事说了一遍。
“天哪!”听罢叙说,她一声惊呼,抬手向丈夫肩上捶过去,一边捶,一边骂。
“极做胞*啊,极做胞,你真是你姆妈的极做胞!”
李万顺抱着头一边叫唤抵挡,一边忙不迭的解释。说什么贞香嫁到高家不一定就是坏事。他搬起手指头,替高家做着家产评估,还将贞香的未来好好的展望了一番,好像他已经看见了女儿幸福的光景。最后,他总结道:“这兴许就是贞香的福气呢。”
“放你娘的狗屁!”翠姑忍无可忍,“你个极做胞,你知不知道,女儿家的幸福顶要紧的是个知冷知热、身强力壮的男人,光靠家产田地有屁用,你要是个女儿身,给你弄个鼻涕虫女婿试试!”
她的话让他惊醒了,他突然想起了《小女婿》的歌词,心里懊恼不已。驴日的,看来今天是办了一件驴事。他拿胳膊肘拐一拐仍在生闷气的妻子,提醒此事不能生张,尤其不能让女儿们知道。翠姑气哼哼地踹了他一脚。
这一夜,夫妻二人背对背,心里都在犯嘀咕。
可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没几天的功夫,贞香要嫁小女婿的消息犹如炝锅的烟,很快飘散,在东门一街两巷一下子传开了。
这天清晨,街上像往常开始了闹腾。牛车、马车、三轮车,男人、女人和牲
畜,商贾贵客,贩夫走卒,为了生计的人们开始了一天的忙碌与喧哗。
李家豆腐地道,豆制品物美价廉,在这云江县城出了名。豆腐档前,豆腐干,豆腐皮,豌豆蚕豆绿豆做成的豆腐块,还有热气腾腾的豆腐脑,一应俱全。买豆腐做菜的,吃热豆腐脑的,客人络绎不绝。翠姑和幺狗像往常一样在招呼豆制品生意,李万顺和贞香在热气腾腾的豆腐脑档前忙碌。
贞香机灵乖巧,声音脆甜,小脸忙得红扑扑,额头热汗涔涔。
隔壁胖嫂每天都来。这是一个胸大臀宽生得十分壮硕的年轻妇女,她一来就
将硕大的臀部端坐在长条凳子上,不用她开口,贞香笑眯眯的给她端来一碗热腾腾的豆腐脑。胖嫂津津有味吃着锅盔就豆腐脑,却不时瞟一眼忙碌中的贞香。
又来了一个中年妇女,笑一笑,坐在胖嫂身边,贞香照样招呼这位客人。等这妇人一坐定,胖嫂便摇头叹气,和她窃窃私语起来。
“哎,听说了吗,贞香要嫁小女婿……嫁给高家四岁的小喜。”
“是吗?这李万顺是鬼迷心窍了。”
说罢两人的头分开,看着自己的碗,一阵摇头,伴着“啧啧”叹息声。
这天底下的事常常让天下人早知道,就当事人自己蒙在鼓里。贞香头上蒙着的鼓皮,却是被一个无足轻重之人揭开的。
一阵刺耳的“呜呜”声,走来一个吊儿郎当的小青年。这是胡三,街上有名的“热爆头”。胡三的手上甩动着一根细长的柳枝,呜呜作响。他不紧不慢走向豆腐档。
胡三是孤儿,六岁死了爹娘,如今十六岁了,却混成个懒汉胚子。家里四壁如洗,没锅没灶,穷得丁当响,只有一张睡觉的床,所谓的床就是两个长凳搁一块门板。作为安身之所的“家”,两面墙也是借来的:李家厢房的墙和胖嫂堂屋的墙,两墙搭成一个小窝棚,就是胡三的家。胡三靠吃百家饭长大,常来李家蹭吃蹭喝。每天一觉醒来,他总要来贞香跟前蹭一碗豆腐脑。
“热爆头,太阳还没晒**,你就起床了?”胖嫂看见胡三,免不了打趣。
“嘿嘿,”他笑着挠头。胡三长得浓眉大眼并不算丑,可长了一头癞痢,头上几根黄毛兹兹拉拉,如菅草般刺眼。由于癞痢常年结痂,他的头上总是热哄哄的,因此人称“热爆头”。胡三从小没爹没娘,自然缺少家教,可他绝不缺幻想。他冬天在廊檐下晒太阳,掐虱子,挠脑壳,夏天时常跑到护城河洗那头上的几撮黄毛,还去堰塘里摘莲蓬,模鱼虾。如今岁月流逝,他渐渐长成大小伙子,瘌痢头脑壳里想的东西也和过去大不一样了,想的都是好事儿,娶媳妇,捡财宝……有时他想得畅快了,还会嬉皮笑脸说点荤话,或是哼哼小调,唱唱小曲。
“驴日的热爆头……又来蹭白食了。”
李万顺看见胡三,脸拉长了低声嘟囔着。
众人瞅瞅胡三,打趣的,讥讽的,拿他寻开心,一时笑声四起。可今天胡三不同往常,既不着急要吃的,也不理睬胖嫂的话茬,扔掉手中的柳枝,一**坐在胖嫂旁边的空位上,神情诡秘。
“哎,胖嫂,我知道一个秘密呢,你想不想听?”
“你个热爆头能有什么秘密。”
胡三眨巴眨巴眼睛卖起了关子:“给你打个谜语猜猜,猜着了,我就告诉你。”
不等胖嫂话,胡三高声朗朗,一字一句说出了谜语。
“手拿一张票,脚踏两块跳,前头开茶馆,后头煮酒糟。”
李万顺就像长了顺风耳,胡三的谜语最先听到,听罢大声嚷嚷开了:“热爆头,你个下三滥,老子是做进口生意的,你说的是撒尿拉屎,告诉你啊,今天你要乖乖地掏钱吃豆腐,没钱你就‘屎壳郎推臭球,滚你娘的蛋’!”
“哎,不给我吃,你想给谁吃?”胡三嬉皮笑脸反问道。
“给掏钱的客人吃。”
“哼,你是要给你的小女婿吃吧!”
李万顺打了个愣怔,“你个驴日的……你说什么?”
“我说小女婿!”胡三高声重复,说完嘿嘿笑。
李万顺瞟一眼?*?恼晗悖?诸┮谎鄞蠹夜忠斓谋砬椋????暗溃骸叭缺?罚?阍俸?蛋说溃?献映槟愕慕睿包br />
“小女婿家财万贯,你看中的就是这个吧?”
“驴日的!”李万顺嘟囔着,随手抓起一块盖豆腐的白布甩向胡三。可巧那块水淋淋热呼呼的白布不偏不倚,一下子正盖在胡三的热爆头上,众人见了哈哈大笑。李万顺仍不解气,操起一根烧火棍奔过来。
胡三嘻嘻笑,边跑边喊:“贞香,贞香!”
贞香抬头看胡三。
“贞香妹子,你知不知道,你爹要把你嫁给小女婿。你别嫁,我好喜欢你!”
众人哄然大笑,扭脸瞅贞香。贞香先前听见胡三和胖嫂笑闹没当一回事,因为这是惯常的,可眼下胡三指名道姓告知的讯息让她懵了,她打量众人,似乎明白了什么,心一沉,手里端着的碗掉到地上,地上顿时糊了一滩白浆。
李万顺拿着烧火棍追胡三,胡三毫不罢休,挑逗似的在摊档百米内兜圈。他一边跑一边唱起来,小女婿的民谣直往贞香的耳朵里灌:
“鸦鹊子嘎几嘎呀,老鸹哇几哇呀,人家的女婿多么大,我的妈妈吔,我的女婿一滴尕*吔。”
胡三的歌声和李万顺持棍追逐的滑稽样子引得众人前仰后合,嬉笑惊叫。有的小声嘀咕着,为贞香鸣不平。
“啧啧……真可惜啊……”
“唉,可惜了小贞香!”
“这李万顺吃错药了吧,这么好的女儿,找什么小女婿呵?”
“说他一滴尕吔,他人小鬼还大呀,我跟别人说个玩笑话,我的妈妈吔,他横眉鼓眼子煞呀。
站在踏板上啦,他没得两尺长啊,我说把他拉去喂豺狼,我的妈妈吔,他吓得像鬼汪啊……”
胡三的嗓音带着震颤,歌词深深入耳,让贞香羞愧,气恼。她倏地双手捂脸,哭着跑进屋去。
人们交头接耳。各色人等的目光都不约而同瞅向贞香和屁颠颠追赶胡三的李万顺。豆制品档前的翠姑早已挂不住脸面,慌乱中把钱也找错了,一个劲儿地对客人赔不是。她瞥一眼丈夫嚷道:“老不死的,别跑了……你那张老脸不要了……”
贞香跑进西厢房,贞兰正在绣花,看见贞香抹着眼泪急匆匆的跑进来,一把拉住她的手问:“怎么啦?”贞香推开姐姐的手,趴在床上索性痛快地哭起来。
贞兰不知生了什么事,放下手里的绣框拍拍贞香的肩,轻言细语的劝慰道:“别哭别哭,跟姐姐说说,谁欺负你了。”贞香不说话,就是一个劲儿地呜呜哭,贞兰劝解道:“行了,别哭了,什么事大不了,说说我听听。”
这时,贞莲兴冲冲跑进来,还没进门就嚷嚷:“大姐,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看见趴在床上的贞香,贞莲止住下半句。贞兰瞅一眼贞香摇摇头说:“没事,你快说吧,什么好消息,也许贞香听了就不哭了。”
*注:“极做胞”是方言,即傻瓜的意思;“一滴尕”既是丁点小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