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坟地就要进村了,这时太阳渐渐西沉,夜幕快要降落。长龙一样蜿蜒东去的汉江大堤横在眼前。长堤下,高家湾就隐没在麦地稼禾后。灰蒙蒙的太空中,一群群白鸟越过长堤,在看不见的江水上方像纸片一样飞扬。
突然,一阵轰鸣从天空传来。
抬头望,天上出现一群飞机,每架飞机掠过时,**后面掉下一坨坨屎似的黑东西,掉下来一串,铺天盖地。顿时,顷刻间灰暗的天幕上,隐隐若现的星斗在炸弹的火药和金属声光里带着呼啸,打着寒颤,冒着烈焰,一路喧嚣,把汉水河畔的万物撕扯揉碎,搅得天翻地覆,面目全非。
人们霎时惊呼惨叫,失去方向而乱了阵脚。不少人瞬间倒下,血肉横飞。还没有倒下的人惊恐万状,四处逃散。一时间马嘶驴鸣,鸡飞狗跳,妇女哭孩子叫,四周一片巨大的嘈杂和惨烈的惊叫声。
贞香和小喜从马车上被突然甩下,掉下地翻滚着落在田沟里。马受惊跑了,不知去向。贞香和小喜在沟里算是保住了性命,但贞香的一只脚崴了,脚踝红肿,那只脚的鞋子也不知去向。她在惊恐中顺着哭喊的方向找到瑟瑟发抖的小喜,拉起他来看看,看他完好无损,只是一个劲的发抖,便吃力地把他抱起来放在沟沿坐好,自己再去四周找那只该死的鞋。
沟里、田埂上,路边草丛中,找了好一会儿也没找到那只要命的鞋。在找鞋的时候那只光着的崴脚又被杂草和土渣磨破刺伤,火辣辣的疼痛使她申吟着,她忍住痛,从上衣的衣襟撕下一块布包裹住那只脚板,拉起正在哭泣的小喜爬上路,又去路上寻找管家、冬梅和黑子。
路上不远处被炸开一个坑,坑边躺着管家、冬梅和黑子。他们横躺着,已在霎间失去了生命。黑子的尸身炸得七零八落,除了两条腿,其余不知去向。可怜刚才还在为高家人丁感慨的管家,被炸得血肉模糊,两眼瞪着灰暗的天空,似乎在问:“老天爷,这是怎么了?”
贞香浑身颤抖哭不出声,见躺在地上的冬梅,颤抖着用手背触模她的鼻息,已无生命的迹象。她惊恐地抽泣着,转身用手指合上了管家的眼睛。
小喜此刻竟被这噩梦般的现实吓得不哭不叫,两眼发直,身子发抖。贞香克制着自己的抖动,搂住他说:“别怕,别拍……有姐姐呢……”
暮色渐沉,无云的天空转为青紫色,又渐变成泼墨般的黑色,一弯明月出来了,星星在月儿的周围闪烁,发出凄冷的光。风声阵阵,吹得路边田野的芦苇飒飒作响。月光洒落在贞香的身上,清晰的钩勒出她单薄的身子拖着沉重的伤脚在艰难地迈步。她那双受伤的脚真惨,此刻变得更加狼狈,它们虽然是裹而未成的半成品,此刻却坚实有力。
田埂上、水沟边、路牙和荒滩上都留下了她一瘸一拐深深的脚印。
小喜?*???徽晗憷?蹲徘靶小Ⅻbr />
“姐姐,我的脚疼……口干……”
“坚持一下,坚持……往前走……走一段找水喝。”
她拉着小喜一瘸一拐地走着。茫茫苍宇,哪里是路?回家,回县城的家吗,红肿的脚寸步难行,况且还有一个嚷着赖着不愿行走,需要照顾的小喜。六十里地的家乡似乎远在天边。去近处的高家湾吗?远远望去,那儿分明是一片火海。她用那扭伤的脚跛行,一手拉扯着小喜。走着走着,她忍不住呼噜呼噜地哭起来了。粘稠的泪水流进嘴里,腥咸得像咸鱼一样。小喜看见贞香哭,“哇”的一声也跟着哭起来,哭声比她的更响。
小喜哭着,他的哭声唤醒了贞香的理智,她明白哭是没有用的,要赶快寻找出路。去高家湾吧,那儿近,只能去就近的地方。哪怕那儿一片火海,也要找一处安身之地。她想着,止住哭,蹲来,艰难地背起哭泣的小喜,挪动步子继续前行。在她的周围,遭遇轰炸的老百姓牵驴抱鸡、扶老携幼,闹嚷嚷地聚集在汉江两岸的大堤上。茅草、野花、树枝全都枯黄着叶片,在冷风中摇摆、颤抖。
一只乌鸦冷不丁飞来,在人们头上盘旋低飞一阵,发出揪心的叫声。
圆月当空,皎洁的月光洒落在生意盎然的大地上,四周却是一片凄冷的光亮。走过堤坝走小路,小路的两边,镶着茂盛的野草,疯狂的蒺藜爬满路径,蒺藜的硬刺扎着她那双可怜的脚。她悲伤地哼唧着,恍惚感觉进入到了传说中的阴曹地府,空气中充斥着泥土和死亡的气味。
“昂——”
一声马嘶,路上的人群吵吵嚷嚷散开。一个瘦高的黑影背着包裹骑在一匹白马上,在那条崎岖不平的路上来回奔波,他似乎在找人,又好像是为了指引人们前行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