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罐子里冒出袅袅热气,在贞香的面前弥漫。她在为葛宇轩煎药,低头默默地扇着炉子,眼睛注视着炉火。
春江在一张竹椅上慢慢坐下来,静静地打量着她。
在葛春江看来,如果说贞莲像一盆火,贞香就象一幅画。前者蓬勃向上,其心性能感染身边的人;后者如山间溪流涓涓向前,静然有致,只有细细品味方能感受她深蕴的魅力。
他看着眼前的贞香,那个在课堂上曾为裹脚而烦心的女孩,那个溜溜肩膀眉头微蹙的少女,除了那双丹凤眼还似从前,如今一切都在悄然变化着,尤其是她的言行举止透着温柔和端庄,远非过去的小模样了。
“贞香,你过得好吗?”
“嗯,还行。”她莞尔一笑,回望了他一眼。
“你还在高家?”
“不,”她摇头,“我早已离开高家了,现在……现在的丈夫叫丁一芳。”
不知怎的,说到丈夫,贞香竟有些拘谨而羞怯。葛春江听了先是心一沉,沉吟片刻,心底也释然了。毕竟六年过去,一个柔弱的小女子……她应该有个肩膀来依靠。他怔怔地看着她的笑容。他喜欢她羞怯的样子,喜欢她一如从前的美丽。
“这些年……一定吃了不少苦吧?”他问。
她点头说:“不过,都已经过去了。”
她简短地讲起了这几年的经历,他从她的话中得知了概况。
贞香和丁一芳曾随戏班子唱皮影,辗转江湖,后来困境中的戏班子熬不下去而一拍几散,夫妻二人只得另觅活路。他们采莲挖藕算是好日子,吃野菜充饥是常事。给人打短工,漂流四方,一直到抗战胜利才归故里。原来,翠姑和贞兰一年前就从乡下回到县城的家,小坤和贞兰团聚,又生了一个女儿,李家人气又旺起来。看见娘家已是三代同堂,姐姐和姐夫居家安稳,贞香不想再住到娘家,好说歹说,终于说服打算再次带她远走高飞的丁一芳,就在县城安顿下来,住进了高家老宅。
贞香说起高家老宅颇有一番无奈。她说费了一番心事才说服丈夫并鼓动娘家人帮助,一起动手修缮,把经常闹鬼,面目残破不堪的院落整出了一大两小三间瓦房。完工后又请来道士驱邪避鬼,在街坊众目睽睽下放鞭炮,点红烛,这才热热闹闹住进去。现在,夫妻二人开了间小茶馆。
贞香说到这儿打住话题,低头不语了。她还有心事没有说出来,因为她担心说下去会打扰春江心里的宁静。
其实她心里很茫然。曾满心期待抗战结束,云江县会是祥和安宁之城,逃出鬼子的牢笼后和丈夫漂泊归来本可以好好过日子了,没想到回到县城,面临的却是阵阵风声,惶惶人心。恰在这时,她又怀孕了。这是她第二次怀孕。第一次在监牢中受刑流产,她担心一旦打起仗来,这个孩子在胎里又不安生。为了生计,丁一芳本想重操旧业继续唱皮影,可现在一片白色恐怖,禁忌也多,唱皮影不能自主曲目,弄不好说是搞赤色宣传而被捕收监。为了生存,夫妻二人利用临街房屋,经营起了一个小茶馆。
葛春江看着陷入沉思的贞香,颔首叹道:“贞香,你真不容易啊。”
“先生,你呢……这些年你还好吧?”她照过去的习惯称呼他,询问他。
“以后别再叫我先生,就叫我‘春江’吧!”他笑着说。
春江,这个称谓太亲密了。她想着,心头发热,有几分窘迫地低下头。
她不敢盯着他看。过去,她对他只有神往,从不敢有亲密的奢望,今天依然如此。意外重逢又相见,她已经感到很高兴,很欣慰。她嗫嚅道:“这……这样叫不好吧……”
“没什么不好的,就这样叫。”
“哦,”贞香还是没有叫出口,她用停顿省略来代替了,“……嗯,又要打仗了,……你说,这一家人过去一起打鬼子,并肩战斗。现在打什么呀,就象两兄弟,有什么不好商量的。”
“哦,你觉得好商量?”他笑了,看着她的样子笑得很开心。他在军营机关好久没有这样轻松而开心地与人对话了。
“是啊,原本两支队伍一起抗日打鬼子,就象两兄弟,现在有什么事不能协商啊。”她认真地重复道,说着不禁皱皱眉。那样子带着一丝困惑,还有一些不满。
他提醒似地发话道:“就算是两兄弟,那可是谁来当家作主的大事,你说,好商量吗?谁来当家?”
“要我说呀,谁能让老百姓过上安稳日子,谁得人心……就让谁当家!”她不假思索月兑口而出:“不为百姓,还要这天下干什么?”
“嗯……”听到这儿,他为之一振。
贞香短短的一句话,让葛春江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把他多日的愁绪驱散开来。没读多少书的贞香却很明事理。他不禁对昔日的学生心底的暗恋更多了一份敬重。
“唔……贞香,你说得好,说得真好啊!”他感叹着站起身,“你还是原来的贞香……哦,也不一样。唉,我是说……”他看着贞香迷惑的眼神笑了,他不知道想说什么,一时竟有一点尴尬。
窘罢,他盯着炉子的火苗,不一会儿又在她面前来回踱步,好像又想起了难以搁置的心事,眼光又变得忧郁起来。他望着炉中蓝色的火苗,沉吟片刻扭头看着她问:“你还想读书学文化吗?”
“嗯,当然想。”她回答。刚回答完,又有些惭愧地说:“那时……在春江书院只上了几个月的学,认识的大字可能不到一箩筐,可是,你看贞莲,不仅有文化,还会给人看病疗伤,现在跟春海在部队里,算是有用之人。”
“唔,以后有机会,我再教你学文化。”
“恐怕……这样的机会不会有了。”她盯着炉子里的火,不经意的摇摇头。
“为什么?”
她摇头不语。在她心里,他仍是一轮太阳,只能仰望,却更不能亲近了。
药煎好了,揭开药罐的盖子,她感到一阵恶心,不禁用手捂住嘴。葛春江问她怎么啦,她说,哦,没什么。他忙接过药罐,一边往碗里倒药汁,一边关切的瞅瞅她。
贞香忍住胃里的难受,和葛春江一道来到葛宇轩的卧房,服侍葛宇轩服下汤药,她对葛春江叮咛几句有关葛宇轩病中的饮食习惯才离去。临走时,葛春江叫住她。
“贞香,这段时间真难为你。最近有我在家照顾我爹,你就在家里好好休息休息吧。”
贞香临走时和葛春江客气地告别,还邀请他去她家喝茶,他得知茶馆还没取名字,说为了答谢,要给她家的茶馆取一个好听的名字,贞香高兴得直点头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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