旷野一片灰暗。
黑土地上升起苍皇的迷雾。没有车辆,没有马匹,队伍里没有举旗也没有军乐吹奏,只有一片死寂。
一条绳索套在丁一芳张小坤和众壮丁的手腕上,长长的一串人连在一起,谁也离不开谁。
壮丁们在黄尘滚滚的小路上全靠两只脚步行,亦步亦趋,步步艰难。太阳还没出来,他们早已汗流浃背。炎热的天气让人喘不过气来。
“渴啊,渴死了……”有人低声嘀咕,眼睛四处搜寻。
一条脏水沟出现,众人牵扯着绳索奔过去。水沟边,几个渴极了的壮丁蹲,手捧混浊的水,对着嘴往肚子里灌。
“为什么不让我们到就近的部队参军?这千里迢迢要去哪儿?”张小坤看着水沟的脏水皱眉,他问身旁持枪的征兵头领。
征兵的头领是一个肥头大耳满脸横肉的家伙。他瞅一眼张小坤,冷冷的回答说,“嗯,就近?你他娘说的就近,不就是方便开小差?恐怕你还想回家过年吧?啊,你想得美。”
狂风卷起尘土,呼啸着从壮丁们的耳边掠过,一声声,凄厉无比,似乎在诉说他们的愤懑。
冥冥之中,丁一芳仿佛听见了贞香的呼唤,他茫然抬头,仰望苍天。
“贞香,你说的神灵在哪儿啊?”他内心深处发出凄然的感慨。
妻子孤身带着婴儿,兵荒马乱的,谁来照顾他们,以后靠什么生活……他想着,意念中希望飞来一匹马,马蹄嘚嘚把他送回家门;他还希望有一架飞机,机翼展翅带他飞回家乡……他想把妻儿紧紧地搂在怀里,带他们远走高飞,去找寻没有盘剥,没有威慑,没有兵荒马乱的世外桃源……
可是,一切都是空想。
头顶上方,一只老鹰在盘旋,俯瞰着这地面上持枪的人,被捆绑的人,由于饥渴病痛慢慢倒地的人……
贵根的正患痢疾,他伸出一只手,虚弱地说:“我……我又要拉稀了……”
贵根是胖嫂的弟弟,过去是游击队战士,张小坤的麾下。今天,他被疾病缠身,身体日渐虚月兑。
“他娘的!”一个小方脸持枪走过来,凶巴巴地说:“你他妈不是刚拉过吗?稀屎只怕还是热乎的。”
贵根头冒虚汗,牙关紧咬,脸上呈现灰色。“我真的又要拉……不行了……”
走在贵根身后的是张小坤。他不时用手支撑着好像随时就要倒地的贵根。张小坤看着征兵的说,“哎,你就行行好,救救他吧!”
“救?怎么救?老子又不是郎中!”
横肉脸走过来了,他用枪指着大家,恶狠狠地高声命令:“拉吧拉吧,老子准许了。你们都他娘的给我拉屎撒尿,陪他拉个够。哎,我可说清楚了,你们有屎尿的都拉干净啊,没有屎尿的也要跟老子拉,不然,不再走个百八十里……不准停。”
几个征兵的嘴里骂骂叽叽,持枪来回走着。
横肉脸还在骂,一副吃亏的表情。“他娘的!像你们这样,何时才能到军营!”
壮丁们随着贵根手腕上绳索的牵动,前后一阵躁动,大家互相牵扯着走进路边草丛,解裤袋,集体排便开始了。
这时,一溜队伍看不到头尾,被绳索牵扯着七上八下。有的站着撒尿,有的蹲着拉屎,倏地,犹如昏黄的苍天下雨飘雾下热雹,路边的草地和沟渠应接不暇。
有个十八岁的矮墩青年蹲着使劲拉屎,脸涨得通红。他有三天没有大便了,吃得少,消耗的多,吃得那些粗糠咸菜似乎把肠子里的润滑液刮刷干净,肠壁早已粘连在一起了。但是,他还在努力,他用尽年轻的体能在使劲。他知道,如果此刻大便不出来,再要拉屎就难得有机会而被生生的憋住了。
虚弱的贵根蹲在草地上,腚撅着,脸朝着张小坤。张小坤的一只手就像救命的绳子紧紧地拽着贵根。要不是张小坤的这只手,贵根恐怕随时会倒在那一滩自己拉出的似屎非屎泡沫状的液体上。
“贵根,你慢慢拉……别着急。”小坤安慰道。
“小坤,”贵根抬起头,脸色死灰,“……这一路要不是你照顾……我早去见阎王了……”
“别这样说,你要坚持住!你想想,过去多难啊,吃草根树皮,冬天穿草鞋,我们不是照样打鬼子,夺军火……你再坚持坚持,我来想办法……”
贵根在张小坤的鼓励和扶持下试图站起来,可他腿一软,翻着白眼仰天倒下。
他两眼睁开,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
“贵根!”张小坤拉着贵根的胳膊,想再次把他扶起来。
小方脸走来了,他端着长枪,枪口顶着张小坤。“哎,他就要咽气了,别管了,走!快走!”
“他不是还没死吗?你没长眼睛?”张小坤的手没放开贵根,有几分凶狠地回敬小方脸。
小方脸抡起枪托砸过来,被张小坤伸手挡住。他再次抡枪时,横肉脸过来了。“干什么?想造反?”横肉脸拿着手枪指着张小坤。
小方脸指着地上的贵根说:“这个家伙离死不远了,也就一支烟的功夫。可他偏要咸吃萝卜淡操心,瞎耽误老子们的功夫!”
“活得不耐烦了!”小方脸嘟囔着,乘其不备枪托狠狠地砸在张小坤的肩膀上。
这时,张小坤身后的丁一芳怒不可遏,低沉地吆喝了一声,前后的壮丁群情激愤,也跟着发出怒吼。
怒吼声一声比一声雄壮。
这些天来,壮丁整日行军,夜里,征兵的以防他们逃跑,睡觉时剥光他们的衣服,让他们赤身而眠。因为征兵的军官们为了一己私利惯常“克扣”给养,白天,每个人不到半斤糙米的定量要支撑一整天十几个小时的行军,壮丁们个个面黄肌瘦。
对这些困苦的壮丁来说,最不堪的是饮水。征兵的不把这些壮丁当人看,食物仅是维持活命不令他们饿死而已,而饮水还不如牲畜。炎热的夏天,他们不得不喝路边阴沟的水,有时渴急了看见小渠和脏河流的水,甚至泥水坑的水也不得不喝几口。正因为此,月复泻成了致命的疾病,由于没有医药,疾病很快在这些壮丁中流行开来。
贵根拉了三天,又因为长途跋涉,累乏过度,粗劣的高粱米饭就咸菜,撑不住他虚弱的病体,终于倒下了。他睁着眼,鼻息虽然微弱,但他意识非常清醒。他又将被抛下。
赤手空拳且被绳索套着的壮丁们,一腔怒火,只能对持枪者以怒视,抑或怒吼。
“你们真想造反?”
横肉脸和那几个征兵的对贵根的情景早已司空见惯,他们持枪咆哮着,对于壮丁的死亡毫无同情之心,因为看得太多,感觉也就麻木了。
“你们不是还没死吗!怕什么?运气好的都不会死,你们他娘的还要去前线杀共军呢,走,快跟老子上路!”
怒吼声不断,连接大家的绳索一阵颤动,队伍似要骚乱。
“啪”的一声,横肉脸开枪了,有个壮丁倒下。
张小坤被两支枪驱赶着上路,他扭头看看躺在地上还光着**两眼发直的贵根,悲痛地叫了一声。
“贵根!”
身后的家乡越离越远。荒凉的原野,没有湖泊,没有堰塘,没有莲蓬飘香,没有麦浪滚滚和稻秧。这几天已经行进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域。
山脉绵延,瘴气廖曼。
张小坤突然感到头晕,身上一阵寒颤。他想回头看看身后的丁一芳,可身子一晃,差点摔倒。
他的神态被丁一芳看见。丁一芳心里打了一个冷颤。
横肉脸朝张小坤走近,厉声喝斥道:“别像醉鬼似的……快走。”
(l~1`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