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香 第一百零八章 雀儿北上

作者 : 子怀

高个子的话音落下,武钢眼中闪现迷茫,他手扶旗杆看着脚面,思忖片刻点头,然后把旗杆靠在怀里,伸手默默地取下了手臂上的黑袖章,揣进裤子口袋。+言情内容更新速度比火箭还快,你敢不信么?

高个看着他微微点头,瞅瞅武钢手中的旗子,笑着对大家说:“你们是云江的红卫兵?难怪我感到特别亲切。我有一个亲戚就在云江。”

高个子举手投足及说话的神情在同学们的眼中像一个年轻首长,颇有天子脚下的大家风范。最难得的是他给出大家一段忠告,让他们觉得他的形象更为高大。

“同学们,红卫兵战友们,我提醒你们,要时刻绷紧阶级斗争这根弦,所到之处都要记得‘破四旧’,要自觉闹革命。”

红雀和同学们如同聆听了福音一般,倍感神圣。大家带着敬意离去。

红雀没走,却严肃地走到了高个青年的面前。

他看着红雀迷茫的眼睛问:“你有什么问题?”

红雀迟疑着,之后把心中的疑问一股脑端出来。关于母亲的历史和现在的遭遇,还有关键人物水枝的贫苦身世,如此这般,一一道来,最后说出了她心里的困惑。

高个青年专注地听着,不时摇头、叹气,还时不时打断她,把事情问仔细。她说完了,期待地看着他,他侃侃而谈。

“你不必紧张,革命就是一件大公无私的事。虽然你的母亲不一定是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但她有些做法还是有问题的。比如,嫁给地主老财的儿子,这一步就走错了,太软弱嘛!还有,即使水枝是苦出生,可她到底是剥削阶级的小老婆,姨太太,这可是资产阶级啊……你说你母亲管她的死活干什么?这不是立场问题是什么!起码这是缺乏阶级觉悟。”

红雀有些懵了。她既觉得他的话有道理,又觉得从情理上说不通。

临别时他对神情落寞的红雀说:“别想那些事,革命的大风大浪你见识见识也好,为了让你更坚强,我送你一个珍贵的礼物。”

他拿起红雀的一只手,把像章放在红雀的手心。“这是伟大领袖的夜光像章,到了晚上会闪闪发亮,你戴上了永远不会迷失方向。”

红雀向他鞠了一个躬表示感谢,手捧像章摇头说:“不,现在不戴,我要在最幸福的时刻才戴上。”她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个绣着腊梅和小鸟的手绢,把像章用手绢包好,然后装进军绿色的书包里。

告别高个子青年,红雀和静等着她的同学马上奔赴红卫兵接待站,要解决饥渴问题。

接待站的红卫兵真多,站排等着站长接待。

极度的疲劳和脚伤使大家不禁在安稳的环境下像放气的皮球,一下子松弛了。

懈怠,散漫,还有初到省城的新奇感,令大家坐立不安。有人开始闲逛,有人躺在树下遐想,只有武钢精神状态最好,他将红旗靠在树干上,自己出院门游游窜窜了好一会儿又回来。他朝一跛一跛地红雀招手,然后走向一个高地对大家说:

“哎,关于首都红卫兵老大哥的话你们想过没有?要时刻绷紧阶级斗争这根弦,所到之处要记得破四旧。你们想想,在这省城,还有什么四旧没有破啊?”

大家面面相觑。

小花说:“别卖关子了,你发现什么就直说。”

剃着光头的武钢在取下手臂上的黑袖章的那一刻起,精神完全松弛了,仿佛对母亲哀吊的形式一经取消,压抑和悲伤的情绪也随之烟消云散。他似乎忘了那天的情景。

那天在课堂上听闻枪声,列队回家跨进家门时,武钢从母亲口中得知父亲真的戴上走资派的高帽子,被拉去大街游行了。

原来同学们的话没错。一气之下,他拂袖而去。

这是武钢第一次离家出走。为了展示自己的大无畏的反叛精神,他让剃头的师傅给自己剃了一个光头,他认为光头是一种象征,象征无私无畏,表示背叛走资派的父亲并和他彻底决裂。

他好多天没回家,母亲要为关押的丈夫和出走的儿子忧心思虑,没几天就病倒了,有一天半夜高烧不止转为急性肺炎,由于没人照顾而及时就医,孤独地在黑暗中死去。

武钢得知母亲的死讯后悔恨交加,但他更增添了对父亲的仇恨。他认为,这一切都是因为父亲造成的。

作为黑帮后代,学校红卫兵领导见了武钢的形象不但没有歧视,总队长还说他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对他以光头示威背叛家庭,离家出走的连锁革命行动表示出赞许和褒奖。

这次串联行动,武钢第一个报名参加。

此刻,武钢发表演说后背靠树坐着,他看看大家,眨巴着一双虎眼说:“哎,我这出来一遛达啊,还真有一个新发现。”

一听说有新发现,红雀很高兴,“快把你的新发现告诉大家吧!”

武钢神秘地说:“我来到这省城一看啊,现在真有一个最大的四旧,可能全国大城市都有,我们可以破了它。”

“你就快说吧。”小花不耐烦地说道。

他指着院外的马路说:“你们看,那马路上的红绿灯……问题大了。”

这句话提起了大家的兴趣,小花立刻问:“什么问题?”

他两眼发亮,循循善诱似的说:“你们想啊,红色象征着革命,象征着红旗,象征着正义,所以红灯应该是通行才对。绿灯代表着冷色,象征黑暗,象征资本主义,是反动色彩,是牛鬼蛇神,所以绿灯应该是止步不前。可是,这红绿灯设置正好相反!这问题不大吗?”

“我明白了。”红雀若有所思。她好像受到启发,对大家兴奋地说:“我们马上要接待站协助,赶印一批传单,迅速把它张贴出去。我们要向全国发出倡议,把红灯停绿灯行改成红灯行绿灯停,而且……而且还要把传单带到北京,向党中央汇报。”

大家被这一即将开展的革命行动振奋起来,纷纷挤进接待站,当他们把自己的思想告诉接待站的同志时,却怎么也得不到理解和支持。接待站的站长最后出面了,他弄清问题,咧嘴一笑,然后看着红雀一干人等语重心长地说:

“小将们啊,你们敢想敢干的革命精神真令人佩服,让我肃然起敬。可是,关于这红灯停,绿灯行……它可是国际惯例呀,没有什么阶级性可言,你要说绿色是资产阶级,那它可不答应!多少年来,它代表着安全,放行,放心。你们仔细想想,如果按你们的思路一改……恐怕交通会出现大麻烦,会死人的!你们看,这满大街是革命群众多,还是阶级敌人多?”

“当然是革命群众多。”武钢等人低声说。

“死的都是革命群众,这不正中敌人下怀吗?‘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你们愿意和阶级敌人一样,看着我们革命的车辆乱套,革命的群众死在车轮下吗?”

红雀和武钢被慈眉善目的站长问住了,大家面面相觑,心生愧疚,悻然离去。

离去前,接待站站长为了表示自己的好心和诚意,表示对他们知错就改的赞赏,派人开了接待站仅有的一辆人货车带领他们在武汉三镇兜风,好好玩了一天。

在站长的告诫下,他们没有到处乱窜,除了去大专院校抄写大字报,就是去了一趟烈士陵园。这是红雀的提议。

站在烈士墓碑前,红雀觉得自己仿佛看见了亲生父母的模样,革命的决心和信心更加坚定。关于母亲的遭遇和结论,她相信北京一定有高人给她答案。

这一路乘车吃饭都不用花钱,却因为人太多而举步维艰。仿佛全国的红卫兵都在移动,迁徙。

黄军装,蓝裤子,腰里系根皮带,肩上斜挎黄书包,这标志性的装束到处都有,红卫兵的身影如草芥般过去了一茬又来一茬。红雀和同学们靠徒步走了三天到省城,精疲力竭,几个女生脚伤滴血,不得不放弃当初徒步的决定,而是改乘火车上北京。

从汉口开往北京的列车徐徐开了,火车上人满为患,原定装载一百多人的车厢,每一节居然装载了近三百人。

两排座位之间约三平方米的空间,人头攒动,坐有二三十人。茶几上、行李架上、座椅下面、椅背上、过道里都是满脸疲惫灰头土脸的红卫兵和不得不乘车的乘客。更为难堪的是车厢厕所内常常满员,总会有六七个人端坐在里面,要想上厕所难上加难。上厕所都要从座位的靠背上跳跃前行。

对红雀来说,在座位下睡觉她都能忍受,可就是上厕受不了。手臂上的伤痕就是在武钢带着她和别人协商不成,推搡拉扯中被铁门把手划破的。那时,鲜血顺着手臂,滴滴答答,把厕所里端坐的人吓住了,就在武钢挥拳将大打出手前一秒,众人让出了厕所。红雀终于可以痛痛快快地尿,她尿得眼泪都流出来了。由于喝水少,那浓浓的尿液还不如手臂上流出的鲜血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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