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他们的故事记下来,写给你们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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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由强度极高的钢板构成的建筑。塞壬走在建筑里,将手中的笔飞快,几乎要带上风声。她在建筑中绕了几圈,却从没人注意她。无数人从她的身边走过,却没有人多看一眼这个穿着打扮都与这里格格不入的姑娘。
没有人能看到她。
“不知道这里会不会有什么好故事。”塞壬一脸期待地转着手中的笔,越转越快,“去哪儿看看比较好呢?”这么想着,她随意地一个转弯,就跟在了两个衣着干练的姑娘身后。
于箫和张艾当然察觉不到自己被谁跟上了。于箫抱着文件,高跟鞋敲打在钢制的地面上,发出极有规律的哒哒响声。实习生张艾紧跟在她的身边,显得极其兴奋,不住地问道:“诶,箫姐,咱什么时候能到啊,我都等不及要看了——诶,咱能快点不?”
“就是这儿了。”在张艾不住的催促下,于箫总算在一扇厚厚的钢门前停下了脚步,同时应道。调整了一下自己怀里的文件,她便将手掌贴到了门边的识别板上,同时抬起头,方便上方的识别器识别自己的身份。
“真酷!”张艾赞叹了一句,激动地握拳空敲了两下,也紧随着她一起认证了身份,同时问道:“诶,你说,要是真有人特想进去,就干掉咱们,再把咱们手贴上去头抬起来,不也一样能进么。”
“生物专业不是对机械常识无知的理由。”于箫头也没有回,一面向前走一面说道,“识别器对温度和瞳孔的大小都有辨认,情绪波动或是死人都是通不过验证的。”
“天哪,更酷了!”张艾跟上她,道,“我就知道,用来关外星人的门肯定很酷——好激动我能看见真的外星人了,咱能快点不,快点快点——”她的话说着,二人刚好走过了一个拐角,一个全透明的玻璃房间便出现在了她们面前。在那里面,一个章鱼似的怪物正瘫在地面上。仿佛是因为二人的到来,那怪物蠕动了起来,扭动触手,同时发出了叫声。
而另一边,张艾倒抽一口气,差点没蹦起来,却显然不是害怕。相反地,她透露出难以形容的极大的兴趣,蓦地跑到玻璃房边,猛地贴到玻璃墙上,瞪大眼睛惊叹道:“天啊,是活的!看了那么多图,今天总算看见活着的了!诶,你听,它叫得还真挺好听……诶,怎么停了?你接着叫,别停啊!”让她满意的是,在短暂的停顿后,那怪物看着她,又继续叫了起来。的确如张艾所说,那怪物的叫声十分动听,像大提琴似的低缓优雅,仿佛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
“能不能别像动物园里小学生似的,”同张艾的反应不同,见过这外星人无数次的于箫则显得十分冷静——实际上,就是在第一次见到这个外星人的时候,她都也只是以极专业的眼光来看它,全无什么激动的神情,“最重要的是,保持你的专业水准。006号是有智生物,智商与我们等同。那也不是叫声,是语言。”说完,她放下了手中的文件,一面熟练地检查着仪器呈现出的外星人的身体状态,一面补充道:“这个房间每时每刻都在进行七百二十度的摄像,记录他的动作和发声。语言学家正试图靠这个破译他的语言。”
“是么!”张艾听着,拍了拍玻璃墙,显得更加激动,“你猜,他在说什么呢?是不是在骂咱们呀?”她又拍了拍玻璃墙,对着墙内的怪物道,“诶,006号,你是在骂我们么?我觉得你肯定是在骂我们呐……那也是没办法的事,要是我是你,肯定把我们的祖宗十八代都骂出屎来了!”她说着,丝毫不觉得自己的措辞不雅,更不觉得自己无意中骂上了自己人的暴行。
实际上,阿尔并没有在骂她们,或者说,作为一名骄傲的帝国士兵,他需要坚韧,需要强大,也需要得体。一名军人的骄傲与自小以来的良好教养让他从不谩骂他人,即使对方是自己的敌人。在她们进来时,他说的其实是:嘿,你又来了,今天还带来了新的人,她是谁?尽管明知道对方无法理解自己的意思,他还是做了一个短暂的停顿,仿佛对方有可能做出回答。停顿过后,他才又道:我不知道她是谁,可她看起来可真热情。这真不错,你是在对我说话吗?这可真不错——太好了。他更改了自己的措辞,你能对我说话,这真是太好了。不知道多久了,我都只能和自己说话。
墙外,张艾又拍了拍墙,兴奋道:“诶,你是在跟我说话么?感觉是诶,你看着我呢!我还是觉得你是在骂我,不过你叫声——我是说,声音这么好听,感觉就算是在骂人也无所谓了。我说,你们的声音都这么好听么?”
“不是。”一旁,于箫接口道,“全球像他这样的实验品有三十七个,发出这种音色的却只有他一个,这显然是个体差异。”说着话,她翻阅着手中的文件,抿着嘴,皱起眉头。
“真的啊?”张艾又拍了拍墙,对006号道,“那你一定是你们那儿的x国好歌手吧。”说完,她转过头,总算微微收了收自己的兴奋劲儿,对于箫道:“箫姐,咱什么时候取样啊,我快等不及了,科学之魂在熊熊燃烧!——”说着,她还摆出了个孩子气的pose。
听了她的话,于箫微微顿了一顿。她本不想多说什么的,但看着文件中所记录的详细取样要求,她还是张了张嘴,忍不住道:“其实……这不符合人道主义精神。”与以往不同,这次的取样不是刮取细胞也不是抽血,而是直接切取对方身体的一部分。尽管从学生时代就在实验室切过了无数兔子,如今,于箫却仍旧没办法阻止自己心生不忍。毕竟,这次要切的不是兔子也不是小白鼠,而是一种有智生物。眼前的生物有着与人类截然不同的外表,智商却是与人类等同的,他们的文明落后于地球的主要原因只是星球产生的时间较晚罢了。在于箫看来,对这样的生物做这样的事,这和切掉地球人的肢体做研究没有什么区别,是只有j国才能做出来的残忍的事。
“说什么呢。”相较于于箫,张艾则对这事显得不以为然,她是个彻头彻尾的研究狂人,“适当的牺牲和生物科学的进步比起来算不了什么的,况且咱们也足够人道主义了。虽然没说,可再发达的技术能让a国得出了那么多深入研究结果还对实验品无损伤么,说他们没秘密解剖谁信啊。还有j国也发报告宣布,注意不是猜测是宣布,普斯星人有极强的自愈能力,肢体断掉也可以再次长出,没切过他们怎么知道人家能不能再长出来。”
“话是这么说。”于箫应了一句,转身在触模屏上按了几下,打开了开关。紧接着,几道金属栅就绕到了006号的身边,仿佛带着眼睛似的,紧紧地箍到了他的身上。为了在取样的同时能观测到更多的结果,上面不允许对他使用麻醉药。
这意味着他必须要忍受肢体被活生生切掉的痛楚……于箫轻呼口气,将a国报告中发达的痛觉神经那部分挤出了自己的脑海。
随着在触模屏端的操作,仿佛什么都没有的玻璃房中迅速出现了锋利的切割仪器,并在瞬间便瞄准了006号的一条触手,猛地切割了下去。就仪器落下的位置而言,她们应该能取得的样本应该是半条触手。
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在电光火石之间,006号竟反应极迅速地缩回了触手,差一点就躲过了切割仪器。最终,被切下的就只有一小截触手。
金属栅只箍住了006号的身体,并没有箍住他的触手,这是因为要箍住一条触手的操作太过精细,而于箫与张艾也都认定006号不可能躲过那么迅速的袭击。然而,谁也没想到,他竟能漂亮躲开大半,这显然令二人十分惊讶。
“新发现!他们的反应速度居然可以达到这个程度!”张艾瞬间激动了起来,同时却也不忘注意力继续集中,百分百地继续观察他的反应。片刻后,她又惊讶道:“不是说他们的痛觉神经很发达么?a国搞错了?”玻璃房中,被切掉触手的006号在原地不住地颤动着,显得痛苦,却并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让金属栅没有了用武之地,“难道说,触手的末端并不属于神经发达的区域……?这不符合进化常理呀。”张艾继续猜测着。
于箫看着006号,又看向那一小截被切下的触手,轻轻吸了口气,又缓缓地呼了出去。在洁净无菌的玻璃房中,那段触手中尚未死去的神经仍带动着它蠕动抽搐着,显得无辜无助又可怜,就像它的主人一样,仿佛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遭受这样的痛苦。慢慢眨了下眼,于箫仍带着一脸刻板的专业素养,道:“更可能是忍耐痛苦的能力。遭受同样的痛苦,有的人会忍不住失声痛哭,有的人则会忍耐住一声不吭。所以我说,最好保持你的专业水准。他是一个有智生物,把他当成一个人来看待,推测会更准确。”
在二人正针对着阿尔的反应进行讨论时,阿尔正强忍着疼痛,努力地将自己靠在地面上。他痛得难过,无依无靠,就只能靠紧挨着地面来汲取心灵的慰藉,同时也借此来抑制住剧痛带来的过激反应,只留下不能自已的抽动。作为帝国的士兵,他必须做到坚韧,不能因疼痛而失态。然而,身体的反应可以抑制,心里的难过却没那么容易控制。艰苦的训练与残酷的战场给他带来了极敏锐的反应速度,在帝国之中也很少见,这让他成功挽救了自己触手的一大部分,却给他带来了更剧烈而持久的疼痛。毕竟,触手前端的神经要比中端敏感得多。
自从被俘虏以来,这里的人并没有虐待过他,因而此时,他不知道她们为什么要忽然对自己做这样的事。然而,在他看到自己的触手被奇怪的东西捡起收起时,他就忽然猜到了她们的意图。他记得,当他还是个孩子时,邻居的坎贝尔医生也常会对一些小动物,比如茅斯或是罗贝特,做些残忍的事。医生说,这是为了更加理解这片大陆上的生物。她们对他做的也是同样的事吧,在她们看来,他也许只是一只茅斯或是罗贝特吧。
可他是一个人,他知道自己是一个人。他有自己的思想,有自己的情感。他的风评很好,旁人都称他温和有礼,善良正义。他在学生时代成绩优异,对医学有着特别的兴趣与见解,却在国家危险之时放弃了从医的道路,自愿成为一名帝国士兵,为保护祖国而战,并因此获得过许多功勋,他的父母与亲人一直为他而自豪。因为对自己对祖国所做出的贡献与对人民的做出的保护,他也一直为自己而自豪。
而现在,他却在别人的禁锢中,被迫放弃了自己人生的意义。他的价值,不过相当于一只茅斯或是罗贝特罢了。
想着这些,阿尔趴在地上,蜷缩着身体,只觉得自己已经被巨大的失落与空寂埋没了。这压抑着他的呼吸,令他根本喘不过气来。心里已经这样压抑,断肢的疼痛却依旧不肯放过他,令他一阵阵发昏。身心的折磨一起,让他痛苦得难以言诉,忍不住轻轻震颤着。然而此时,他却还是没有放弃自己的坚强,只是闭上眼,强压着痛苦,强作镇定。
尽管正如他读不懂这里的人的表情一样,这里的人大概也无法理解他的神态,他却还是决定像过去一样,维持一名帝国士兵的尊严,保持长久以来良好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