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日子便这样风平浪静的过去。
苏玉每日里早起,与苏逍一起御马从苏府到苏家校场时,必定会经过秦府门口的那条街道,有时苏玉的视线会不自禁瞥向那个自己曾住过一年多的地方,唇角微微勾起摇头笑笑,虽然心中也疑惑他的伤势究竟有没有康复,却最终没有多驻留片刻。
而秦砚因为要随军出征,身上有伤不便行走不说,平日里还要抓紧时间收拾药材,自然也没有出府去看看苏玉。
是以两人如此一来而去,直到秦砚要走的那天,苏玉竟连秦砚随军出征一事都不知晓。
这一日清晨,初日还躲在天色尽头那边浓厚的墨云之中,连最朦胧的光影都未曾见到,空气在被一夜的凉雾洇湿后,呼啸在luo~露在外的肌肤上显得潮冷刺骨。
昏暗的天光中,一辆精致却并不张扬的马车在青石砖路上缓慢前行,每前进一步车轮轱辘都会与地面发出清晰的“哒哒”声,若此刻街上还有其他路人,必定会闻声抬眸,看看究竟是谁起得如此早。
驾马车的是一个十六七岁的青衣少年,稚女敕却初现棱角的脸上还带着一丝早起的困倦,时不时晃晃脑袋打个哈欠,两只手却紧紧握住马缰,生怕一不留神马走快了,惊扰到车里的人。
这时,一双如玉的手从车厢内掀开了悬挂在雕花木窗处厚重的帷幔,那只手只有指尖处带着一丝红润,指关节并不突出,却显得分外修长有力。
“咳咳。”静谧的空气突然被一阵轻咳打破,初始的声音非常低,随后却并未缓解,虽然能听出他在极力压抑声音,却莫名让人觉得他咳得撕心裂肺。
少年急匆匆拉了马缰停住马,转过身来看向车厢内问道:“公子?”
“不碍事。”回答的声音却从马车侧面的木窗处飘出,声音比这湿凉的雾气还清冷几分,如潺潺涧水滑过心尖,“方才、方才掀开车帘有些快,猝不及防呛了口冷风。”
少年有些懊恼:“您难道不该在车厢内好好卧着休息?做什么要去掀帘子,这一咳嗽必然会牵扯到月复部的伤处,可是又疼起来了?”
“不疼,已然大好了。”车内的男子笑着回答道,“怎么不赶车了?今日我们可是要早些到的。”
“信你才怪。”少年撇了撇嘴低喃道,却还是听话地重新赶起马车,努力让两匹马行得更稳一些。
这一对天色未亮便起身赶路的主仆,自然是秦砚与他的书童白青。
这几日因为秦砚身上的伤并未好彻底,与白青的关系简直翻转了过来,每日都要听白青在他面前絮絮叨叨好一阵子,让自诩耐性甚好的秦砚也恨不得找些什么将耳朵塞上才好。
本来秦砚并未打算坐马车走,可白青却好说歹说都不同意,将从秦砚那里学来的利诱耍赖表演了个极致,逼得秦砚最终不得不同意。
好在因为路程不短,随军出征的还有不少运送辎重的牛车,多一辆马车倒也不是什么事儿,只是又会给萧致彦添一个嘲笑文官体弱的把柄罢了。
秦砚想到这里不禁无奈笑笑,却被白青这狗耳朵听了去,声音紧随着方才秦砚因为笑意而加沉的呼吸声传来:“公子您可是又掀起车帘了?”
“嗯。”秦砚随口应道,又怕被他啰嗦,便补充了一句,“车厢内太闷,掀开车帘透透气。”
白青撇了撇嘴,正想着要如何劝说他,便听秦砚突然道:“停一下。”
白青将马缰一勒,骏马听话停住脚步,白青转身问道:“怎——”
这身子才转了一半,看到了所处的是哪家的府邸的大门,便将后面那“么了”二字吞回到了月复中。
知道车厢内那人定是在静静凝望那处院落,猜想院中人此刻是否还在安睡,白青暗暗叹了一口气。
本是不欲打扰,可终究不想自家公子临出发前连作别的话都不能与那人说,白青忍不住轻咳了一声,开口道:“我们今日出发得早,公子若是有什么话想说,现在我便为您敲门去。”
秦砚的声音似笑非笑:“现在?卯时还未到。”
白青挠了挠头:“若是此刻不见,出了凌安可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着了。”
秦砚并未回答,只是又深深望了一眼还在沉睡中的院落,执着帷幔的手缓慢垂下,注视着那座熟悉的府邸被帷幔一点又一点阻隔在视线之外,待到最后那一抹光亮消失不见,秦砚眼中的笑意也沉淀了下来,眼眸如今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要漆黑黯淡。
“继续赶路罢。”车厢内传来秦砚被厚重帷幔所覆盖而发闷的声音。
白青重新驾了马车,待出了苏府府邸的那条路,他才略微抬高了声音对着秦砚道:“也许……苏二小姐会来为苏少将军送行也未可知。”
马车车厢内久久并未传出任何声响,帷幔太过厚实,仿佛将箱内之人的一切都阻隔开来一般,就连白青自己也不确定是秦砚没有听到他的话,还是秦砚回答了,他却没有听见。
此次出征苏家军与萧山军会师的地方依然在苏家校场,虽然秦砚出发是最早的,奈何马车的行进速度到底快不到哪里去,是以待他到达校场时,苏逍已然开始对士兵训话,只等萧山军到了便能出发。
秦砚推了白青主动伸过来搀扶的手,从马车上动作斯文的下来,整了整身上的锦衣,这才背靠着马车远远遥望着苏逍站在近十万士兵面前训话,而白青却抓耳挠腮地东看西看,那架势恨不得自己目光所到之处都能开出花来。
“怎么了?”秦砚注意到白青的反常,转过头来打趣他道,“身上生虱子了?”
“没、没有……”白青苦了脸,也不敢开口说自己方才找了半天,苏二小姐并不在此处,怕是今日苏逍出征她确实没来送行。
秦砚合了合眼,眺望着远处动作整齐划一的苏家军感叹道:“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看到苏逍少将出征前训话的模样,上次仅是用耳听到士兵们喊口号,便觉得豪气云天,今日所见,竟比那日还要震撼人心。”
白青虽然方才注意力并未放在此处,却也不由的点了点头。
“如此看来,也难怪会有人喜爱那纵横驰骋肆意沙场的生活,虽然残酷,却也难得快意。”
白青被秦砚说的有些迷惑:“都已经残酷了,又怎么会快意呢?”
秦砚眉目柔和,笑道:“就像人生在世,既有痛苦磨难,又有欢欣喜悦。然而却有人觉得快意,有人觉得不如意。”
白青被秦砚绕得似懂非懂:“那怎样能活得快意些?”
“尽力而为,无愧我心罢。”秦砚侧头看向白青,眸光满是温和,“你觉得自己过得不快意?”
白青挠了挠头,面容羞赧道:“只要能与公子在一起,白青就觉得快意。”
秦砚轻轻拍了拍白青的脑袋:“你便这样?*??钠涫蹈崭蘸谩!包br />
这难道不是在变相的说他傻?
白青先是憨厚笑笑,随后蓦然回过神来,正要争辩回去,便被一阵齐整的步伐声所打断,不由向四周逡巡一番,这才发现苏逍已然鼓舞完了士气,此刻八万大军正队列方正地向校场门外出发。
一队又一队士兵从他们面前秩序井然走过,排与排之间的缝隙处隐隐能看到一个背脊笔挺的身影负手而立。
待到那一队伍完全走过,那人的身影便完完全全显露出来,正是此次出征的副将苏逍。
“你们为何在这里?”苏逍向两人走来,步履稳健速度却如生了风一般,神色有些严肃,“苏家校场之内闲人不得进入。”
“我们才不是闲人。”白青愤愤不平道,“公子是此次出征的监军。”
苏逍线条刚毅的面容微露出诧异神色:“什么监军?为何我没有听说此事?”
“下官也是才接到的懿旨,并未广而告之,是以知道的人并不多。”秦砚缓缓道。
苏逍的眼神却一凝,脸上的表情也瞬息变了好几个:“她派你来的?”
因为此刻有外人在场,苏逍并未讲说讲得透彻,但秦砚却懂了。
“也不算是。”秦砚缓缓道,“是我自愿来的。”
苏逍冷哼一声:“无论怎样,战场可不如你平日里与人对弈那般,若是输了可是连命都要丢了的。你既然手无缚鸡之力,最好莫要将它视为儿戏,管好自己的小命比什么都重要。”
秦砚的虽然脸上挂着笑,却让人难以看出半分真实的情绪:“多谢苏少将军提点。”
苏逍瞥了一眼秦砚的马车,沉吟片刻,才开口问道:“那日我揍你的伤,如何了?”
还未等秦砚回答,一旁的白青已然惊呼出声:“原来是你揍了我家公子!”
苏逍这才正视了一眼白青,眉峰一挑道:“便是我,你想如何?”
白青个头比苏逍矮了不止一头,此刻却已然气得跳脚,撸了袖子就要往苏逍身边冲,衣领却在此时被人一把拎住,于此同时觉得自己的后颈被人轻轻一点,顿时半个身子便麻了下来。
一看那熟练的手法,白青便知道是自家的公子,顿时气也泄了,嘴巴一鼓一鼓的如个小青蛙一般。
苏逍被他这幅模样逗笑了:“就你这样,还想替你家公子揍我?”
白青也觉得自己挺丢人现眼,想把自己的脸捂住,胳膊却酸得抬不起来,只垂下了头吞吞吐吐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那我便等你来报仇。”苏逍心不在焉道,眺望着远处继续道,“那边萧山军也赶到了,我这便过去了。”
秦砚点了点头。
苏逍方转身还未走两步,却又被白青还带着些许焦急的声音唤住:“苏少将军,苏二小姐难道今日不来送你?”
“她不会来了。”苏逍转过身来,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看了一眼神色淡然的秦砚,幸灾乐祸道,“说来也巧,我让她今日不用来送我,是以她既不知道你要随我一起出征,你也不会有机会与她道别。”